天梁院继承了“不庆贺生辰”的传统。
所以，弟子们大都对自己的年龄没有太深刻的记忆。
“我进入天梁院五年了，今年大概十五岁。”
“我是被师父捡回来的，不知道现在多大……”
可能刚开始有人会记得一年中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日子，并花心思犒劳自己一番，但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修行生活令他们都将一厢情愿的庆祝淡忘了。
孟仙之所以记得与师姐邂逅是在他十岁那年，也是因为在之后不久，南长老邀请他到悬空楼作客。
为了祝贺他的人生走过第一个十年，在大雪纷飞的腊月十五，南长老拿出了珍藏的佳酿，南长老夫人也预备了美味的佳肴。
孟仙对自己的成长没有太多实感，只认为师叔与师婶这般视如己出的溺爱让他应接不暇。
要快快长大，回报他们的恩情。
这是他心中最单纯的愿望，所以在南长老询问的时候，他将想法脱口而出。
夫妇听后，对视一眼，再笑眯眯地看着他。
夫妻两人是弟子们的楷模，他们相敬如宾的静好岁月也是那时的孟仙梦寐以求的生活。
自从光临了师姐的婚礼，他就对所谓同另一人缔结永恒联系的殿堂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向往情怀。
那位师姐，她去了哪里？天气这么冷，她过得可好？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南长老，请问人到了某个年龄，样子是不是就不会变化了？”
身边的老人们一成不变，但自己却在茁壮成长。
“当然不是，”南长老摇头否认道，“只不过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身体是能吸收天地精华的容器，需要不断修行，方可减缓我们外表的衰老。通俗点说，我们的寿命比常人要长，所以样貌的变化也会较之更不易察觉。”
“嗯……”
孟仙点点头。
“师父们也都在说，一旦突破入门的凤初境，随后的琴心境能增加一百年寿命，腾云境又可增加一百年……所以，你看到的长老们，他们的模样可能再过个几十年都不会有变化。但我们毕竟也是人，足够的阅历，也能让我们的气质有所改变。”
“气质？”
“简单而言，一个胆小的人不得不每天走一条夜路，起初肯定走得战战兢兢，但时间长了，也就不会有畏惧了。曾经一个软弱的夯货，某天突然勇敢地挡在所有人的前面，这种反差是不是也跟变了个人似的？”
“是啊……”
南长老的夫人恰好走回厨房盛汤去了。
“怎么想到这个问题的？”
“我在想那位逃婚的师姐……”
“你喜欢她？”
“喜欢是什么意思？”
“被你喜欢的那个人，她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都很在意。那是一种你无法控制的感情。”
“是的，我喜欢师姐。”
如此这般理解，孟仙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好吧，那你悄悄告诉我，你刚才许下的真正愿望是什么？”
南长老小声问道。
“我想见到她，想看她正在做什么事，想听她正在说什么话。”
孟仙以同样的音量认真地说道。
童言无忌的一番话，没想到会被人牢记八年。
……
……
“闻到香味了吗？快开饭了。”
慕诗羽挥了挥手掌，让缄默的孟仙更容易闻到现实的气息。
“我还是不明白，师姐，为什么是我呢？我明明都照顾不好师弟……既然师弟属于七杀殿……”
孟仙憔悴地说道。
“随便哪里都有坏蛋。七杀殿也有渴望唤醒血脉、再次给天南制造混乱的人。”
慕诗羽语重心长地说道。
“牺牲师弟，就为了我？这些事，背后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孟仙渴望地凝视慕诗羽的脸。
原来，师姐也是被利用的对象。
这是她在之后从一位她不允许孟仙追问身份的故人口中听说的真相。
大概半年前，南长老闯入了天梁院的禁地，程度与触犯天条无异。
在随后的数月里，因为一直找不到能合理向外界宣扬的罪名，同时又担心南长老莫名的死讯又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大长老长期逼迫他自尽。
终于有一天，南长老提议引诱几名七杀殿人员进入天梁院，以他被行刺的方式了结一生，如此他的死只会归结到七杀殿头上。
大长老最终答应了。老头当然不是因为南长老的“深明大义”而感动，而是洞悉了南长老究竟动的什么心思，无疑是要把养育十四年的妖孽趁乱托付给异教徒们。
令老头意想不到的是，南长老耍了所有人，竟把小孩送到了虎口边缘，也就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子手上。
孟仙的疑问就停在此处。
我到底是什么人？南长老不爱惜性命也不管爱子被五派抓获后，面临怎样的遭遇。他到底，要我做什么？
“有个故事，说是一个人得到了一粒种子，不知道是哪里听到的消息，他认定种子在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树上都会结满金银财宝。你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吗？师弟。”
慕诗羽恬美地笑道。
“我不明白师姐的意思。”
孟仙难受地摇着头。
今天谈了许多，晚上少年已睡不到好觉了。如果再谈下去，他恐怕就要日日夜夜都睡不好了。
十八年前，老头从夜见谷抱出来的小孩子确实有独特之处吧？要不然，南长老何必把宝押在他身上呢？
慕诗羽倘若把已知的有关孟仙身世的传言讲出来，给他带来的伤害一定是摧毁性的。他要么一蹶不振，要么无穷无尽的阴谋会带来恶性循环。
养育你十八年的师父，实际是看上了你背后的宝藏。
一旦说出来，师弟不把自己臭骂一顿就算客气了。再怎么掂量，自己一个外人肯定没有他敬重的师父在他心里地位高。
总之，对他的教导还得循序渐进。
“南长老热爱天梁院，他选择了你，继承他的精神。他要你通过荼婧姝彻底了解天梁院的本质，然后……拯救天梁院。”
“通过师弟？我只是个普通人……”
孟仙招架不住了。
“可是师姐我，有点讨厌普通呢。”
慕诗羽将身体往前探，更接近他。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价值……”
“价值？”
“师弟不普通，反而……很奇怪，”既然如此，慕诗羽心想就从那里开始吧，“天梁院啊，有控制人心的说法，他们会让弟子们吞食药物，将他们改变成……”
“我不信。”
孟仙斩钉截铁地说道。
生活在天梁院多年，他承认自己没有多去关照后辈们的成长，但现如今南禺峰上的小孩们都还在展示真实喜人的活力呢，黑桐他们那一帮天梁黑衣也是，都跟当初一样有情有义。
天音……她的经历与精神上的折磨，是孟仙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的，虽然现在的她与以前相比显得很“异样”……不，一定是谁故意把她变成这样……他曾大胆地做出类似的推测……
“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我说的话，你都信。”
慕诗羽不悦地翘起眉毛。
“有什么证据吗？”
孟仙迟疑地问道。
“证据吗……他们的眼睛有时候会变成猩红色。”
慕诗羽回想起与黑桐交战时的场景。
“猩红色？可我师妹的眼睛是石灰色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孟仙想到天音泫然欲泣的寂寞容颜。
“是吗……”
慕诗羽喃喃道。
“你们姐弟聊这么长时间？！开饭了！”
楼下的小满怨气十足地喊道。
“只能告一段落了，师弟，不知你是否满意？”
慕诗羽微笑站起身。
孟仙轻轻点头，至少“师弟还好好活着”这件事，能平复他许多忧愁。
“笑一笑吧。外面固然是有很多不如意的波折，但是在家里，我们都把那些忘掉，好吗？”
慕诗羽捏了捏孟仙的脸蛋。
孟仙瞬间涨红脸颊。
“师弟的反应好可爱啊。”
慕诗羽的两眼弯成月牙，露出那晚在悬空楼燃烧的映衬下同样的笑容。
这个可爱的师弟，被南长老委以拯救（毁灭）天梁院的重任。
会有那一天吗？
慕诗羽浪漫地幻想着。
……
的确，南长老下了一步险棋。
大长老不得不被自己苦苦营造的谎言世界钳制。在天梁院，这个世界上最和谐美好的象牙塔，老人得在弟子面前字斟句酌，不露半分贪婪之色。
而在远离天梁院的落日神庙，他却可以把责任推卸到外人身上。
好言请天机院的海长老配合，他在能得到荼婧姝的同时，也能在孟仙心中保留高尚且可敬的形象。
偏偏喜惹是非的八字眉少女带着她的爱犬出现了，老人无奈朝未来能支配怪物的生活作别。
既然如此，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正因这句话，支撑老人蛰伏到了今天。
在南长老的手中，每个人都是他的棋子。
牺牲荼婧姝只是他布局中的一个小小尝试。
大长老还在担忧荼婧姝消失之后，孟仙会不会对天梁院产生信任危机。
慕诗羽却成为了最关键也最不起眼的后手。
在童年就给少年留下印象的女人，在他的今后人生图纸上也必定要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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