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织梦,犹如枯骨寻花。
空旷的殿内,静得只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四周布满了红线,互相缠绕,天罗地网般罩住整个大殿。男子坐于红线阵法中心,半身浸没在温热的池水里。水声潺潺,他低下头,温柔地看着怀中那位安然沉睡的女子。他的目光有些失神,想靠近,又唯恐伤害到她。
烟雾缭绕,她的容颜若隐若现,从面色平静到微微蹙眉。他有所察觉,无奈地发出一声轻叹。时间分秒流逝……
突然,她猛地睁开双眼,决然道:“不爱。”
那一瞬间,周围的红线疯狂抖动起来,一连串的断裂声响彻大殿。他的目光彻底暗下去,这次织梦依然同以往无异,红线尽断。
二
“你什么时候肯放我走?”言慕灵看着对面的秦梦,冷冷问道。
秦梦没有生气,他缓缓走到言慕灵身边,捏起她的下巴,“你爱上我的时候。”
“我爱过你。”言慕灵道,就在秦梦的目光亮起时,她又接道,“现在已经不爱了。”
秦梦双眸一闪,脸上很快恢复了笑容。他松开手,道:“我知道。这两个字,你已在梦中说过九十余次。”
“你当初答应娶羽族公主时,就应该料到这个结果。前几日,她不是还来寻了你。”言慕灵平静道。
秦梦为她织了无数次梦境,回顾往昔,一次又一次设下心障。梦境的最后,他都会问她是否爱他。而她的回答,始终是不爱。
秦梦的灰色蚕眉轻颤了一下,却没有否认她的话,只道:“没有用的。只要我不愿放你走,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言慕灵的脸逐渐沉下来,她知他所言不虚。红线相交,织梦双生。一为织梦,一为断梦。
当初二人还是眷侣时,曾许下梦誓,结为双生梦师。此后二人的命运便犹如红线相交,再无法分离。除非双方皆同意解除誓言,否则她永远无法躲开他。
言慕灵正想说话,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铃铛声。一只白色的纸鸢从外面飞了进来,对着言慕灵道:“主人,有人来求梦了。”
纸鸢话音刚落,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子闯入殿内。她竟孤身闯过了织梦岛的重重障碍,到此地求梦。她走至二人面前时,已是奄奄一息。秦梦疾步走上前去,连忙扶住那女子。
言慕灵面色微变,没有说话。
“求二位为我织梦,无论何种代价,我都愿意!”那女子虚弱道。
“你所求为何?”秦梦问道。
那女子眉目一蹙,将往事一一道来。原来是相好的一时金榜高中,娶了个官家小姐。这女子性情娇弱,既抢不得又闹不得,心伤之下几欲轻生,后不知从何听闻此处有术通织梦之人,便想着前来一试,要在梦中与情郎双宿双栖。
见二人面色有异,那女子连忙道:“他是爱我的,只不过对方以我的性命相要挟……”
言慕灵冷哼一声,“好一个爱别离,不过是负心之人,姑娘何必念着!”言罢,她还故意看了看一旁的秦梦。
秦梦装作不知,轻咳了两下,道:“姑娘情深,秦某实感佩服。只是我们二人已不再为世人织梦,还请姑娘另寻他法。”
那女子本就想过轻生,见二人不应,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匕首抹在自己脖子上。
“如若二位不肯应许,我就自尽于此。”
“倒是痴人。”言慕灵冷笑一声,目中犹有几分同情,却仍是拒绝道,“要是人人都当有求必应,恐怕我这织梦岛早就被踏破了。”
“如果我能拿出有价值的东西呢?”那女子还不死心,又道,“比如羽叶茑萝花。”
三
一百年前,言慕灵与秦梦结为双生梦师,却在某次织梦中意外失败,导致羽族皇室重伤不治。二人被羽族一路追杀,她亦身受重伤,途中还牵连了不少平民百姓。此后,梦神降罪,秦梦独自当下罪责,被夺去织梦之术,与凡人无异。
秦梦失去了术法庇护,日渐消沉,风流一时。她失望之下,独自带伤离去,后来又闻羽族公主亲自保下秦梦,秦梦答应娶她为妻。在羽族的帮助下,秦梦才得以重拾织梦之术。
而她当时留下的伤至今未愈,唯有寻得传说中的三簇羽叶茑萝花,方可一试。
秦梦闻得着花名,顿时一怔,道:“当真?”
言慕灵打断道:“那又如何?我不需要。”
秦梦拦住言慕灵的去路,道:“寻到三簇羽叶茑萝,治好你的伤,我便放你走。”
言慕灵止住脚步,见他面色诚恳,心中愈发不安。她未料到秦梦会这般轻易地答应放她走,迟疑了片刻,终是同意了。
“羽叶茑萝花一共有三簇,我已给了你们一簇,另外两处分别在西城的白家茶馆,与昆海山深处。”那女子在陷入梦境的前一刻,对二人说道。
为女子织好梦境后,言慕灵便回了房间,纸鸢随后。她坐在床前,轻轻抚摸着纸鸢脖子上的那条红绳,绳上系着一个铃铛。那是秦梦送给她的定情信物。言慕灵的目光有些恍惚,如若不是当初织梦失手,也许二人就不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织梦,断梦,本非易事。只要梦师意志不坚,便容易遭邪祟入侵。
“我很后悔。”身后传来秦梦的声音。
言慕灵的手一滞,将纸鸢放回木盒中。
“夜深了。”言慕灵起身,冷冷道。她静静看着秦梦,显然一副送客的意思。
秦梦走到她身边,步步将她逼至角落。他一手撑着墙,一手抚摸着她的额发。
“那一年,我真的以为你走了。”秦梦深情地看着言慕灵,那道目光仿佛直达心底深处。
言慕灵没有丝毫动容,道:“双生梦师之间的联系是斩不断的。当年我的确走了,是你找不到我,还是根本就不想找我。”
秦梦伸手拥住言慕灵,她浑身僵硬不动,任凭他抱着。他的呼吸声在她耳畔清晰可闻,“我如何会不想寻你。”
耳鬓厮磨之下,她的双目有些失神。他一遍遍低声唤她的名字,目光深邃,吻得炽热。他问:“慕灵,你爱我吗?”
她双眉紧蹙,在凌乱的呼吸声中咬牙道:“不爱。”
四
又是一年清明,细雨纷纷。一对红衣男女撑着纸伞,并肩而行。秦梦始终很安静,只是下意识将纸伞朝她那处偏移了些,自己却被雨水湿了肩膀。
二人在一间茶馆前停下,那陈旧的木门上已满是岁月痕迹。一路打听来,这白家茶馆似乎歇业了许久。在侍女的带领下,言慕灵与秦梦相继进入了后堂。
那是一位叫白珊的老人。她独自坐在木屋的角落,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白珊的那头白发很长,如瀑布般倾泻至地面。地上整洁干净,只零散有些许青羽,安静又落寞。她回过头来,滚动木椅至桌前。
白珊沏了一壶茶水,指引他们坐下。许是她面善亲切,言慕灵恍惚觉得在何处见过她。
“你们就是传闻中的双生梦师?”白珊开门见山道。
秦梦风雅一笑,道:“西城之中,以白家为首。想必早在我二人踏入时,白家便有所察觉。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此次我与慕灵前来,只为求取羽叶茑萝。如若您肯割爱,我们二人愿为前辈织梦。”
他们前来此处,也并非全然无备,早已将白家掌事人白珊的故事了解透彻。
“又是一年清明了。”老人声音沙哑道。
她曾是一个采茶女,在山野之中,偶然救下被盗匪刺伤的茶商白棠。在她的精心照料之下,白棠逐渐康复。二人由此互生情愫,白棠将她带回白家,赐名白珊。他们不顾家族反对,亦不惧世人俗语,结了百年之好。本以为千难万险之后,二人便可逍遥一世,未曾料到,一年清明,白棠出门采货,却意外遭人杀害。她终成一人,孤老至今。
白珊挥了挥手,侍女便捧上一只木盒,里头放的正是羽叶茑萝花。
秦梦礼貌地微微一笑,接过那簇茑萝花收入衣中,道了声多谢。
言慕灵提醒道:“梦境与现实的差距越大,织梦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
白珊笑笑,“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一头白发。”
言慕灵替白珊放下长发,道:“发寄相思,这红线,便用你一头白发染血如何?”
白珊颔首道:“用它也好,没什么遗憾的。”
言慕灵轻轻梳着白珊的长发,目光有些迷离。白珊用满是皱纹的手提起剪刀,将那生了不知多少年的白发剪下,颤巍巍地放进言慕灵手中,她看了一眼窗外的细雨打柳,缓缓道:“等了这些年,我也倦了。”
秦梦咬破自己的手指,将几滴血滴入木盆中。在灵力的催发下,盆中水很快就化作红色。言慕灵随即将那三千相思发全数浸没在血水里,她抚过那些染血之发,发丝双双缠绕,结成红线。她信手一挥,红线宛如活了一般,飞向四方,上至木梁下至桌角,纷纷被缠绕。
白发染血,相思梦冢。一个红线阵法顿时形成。
言慕灵的指尖掠过那些血发,隐隐发现其中似有灵力涌动。言慕灵眉间一皱,正欲细究,手却忽然被秦梦抓住。他催促道:“开始吧。”
言慕灵有些不悦,挣脱开他的控制,走到一旁。秦梦则到白珊身边,一边在她的小指上拴了红线,一边默念着什么。片刻后,红线皆亮了起来。白珊听着外边的细雨声,嘴角微微扬起……
言慕灵正欲施以灵力,却发现手边的头发突然动了一下。她隐约察觉不对,一手劈在那发上,只见发丝猛地一抽,好像活了般避开她的攻击。
“不对,这发……”言慕灵忽然一怔,“秦梦,她是发妖!”
五
言慕灵想要阻止,却晚了一步,秦梦的灵力已与红线融在了一起。她面色骤变,连忙丢下手中的血发,朝秦梦奔去。然而之前布下的织梦阵犹如天罗地网,让言慕灵无处可逃,很快就将她罩住。霎时间,一股强大的引力袭来,秦梦与言慕灵顿时遭到束缚。二人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力流至白珊身上。
言慕灵艰难地开口道:“你……”
白珊方才孱弱的模样荡然无存,她站起身,眨眼间便到了二人面前。
白珊冷笑道:“双生梦师,我可是寻了你们好久。”
言慕灵一惊,果然她初见白珊时那种熟悉感不是空穴来风。她想起来了,她的确见过白珊,是在白棠的梦里!当年她与秦梦被羽族之人追杀,牵连了不少无辜百姓,其中便有白棠。为了弥补,她后来给那些人收尸时,都一一为他们的魂魄织了梦境。
“我的夫君当年,便是因你们而丧命!我复仇不得,夜夜相思成狂,终郁郁而死。我化作这发妖,于白家暗待数十年。”她看着自己的白发道,“若非如此,在夫君死后,白家那些人又如何容得下我。今日,终于让我等到这个机会了!”
白珊的长发重新生了出来,在风中四处飘飞。越来越多的头发将二人缠绕,秦梦与言慕灵的身子挤在一起,近得呼吸可闻。他看着她痛苦的脸,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只不断有血水从口中溢出。
二人的灵力被吸走了大半,就在言慕灵的神智开始恍惚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清鸣——纸鸢冲进屋内,疾飞至言慕灵身边。它扇了两下翅膀,只见红光一亮,纸鸢的整个身体忽然“砰”地爆裂,将束缚着言慕灵的红线一一炸开。
二人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言慕灵强撑着内伤,反手一转,泛着寒光的匕首赫然出现。她玉步凌空而起,将阻挡在白珊面前的那些发丝一一斩断!
秦梦开口道:“你夫君之死,并非我二人所愿……”
“狡辩!”白珊面目狰狞地喝道。她哪里还听得进去,一个劲地打杀二人。
秦梦叹了口气,“罢了。妄念而已,本不该存于世间。”
秦梦抓过一旁的纸伞,以血为书,附着灵力画了道血符,迎面朝白珊压过去。
白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频频后退。言慕灵看准时机,拼尽最后的力气刺入白珊心脏……就在言慕灵刺中的刹那,白珊突然目露青光,周遭地面的发丝也随之舞动!红光乍起,一束血发骤然朝言慕灵的背后疾飞而去——生死瞬间,秦梦挡在了言慕灵身后……
数发穿心,血水如花般在他的胸口绽放开。
“秦梦!”言慕灵的心中一痛,大喊道。
她慌忙抛下已无动静的白珊,抱住了秦梦倒下的身躯。她不断将自己的灵力渡入秦梦体内,可不知为何,她的灵力似乎失去了作用,止不住血如泉涌。她抓着他肩膀的手也下意识用力起来,“秦梦!秦梦你不能死!”
秦梦抚上了言慕灵的面颊,奄奄一息道:“你爱我吗?”
直至此刻,他想要的,仍是她的回答。
她怔怔地看着他,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下。言慕灵咬着唇,对上他目光如晦,胸中几欲窒息。良久,她方才松开口,闭上眼睛哽咽道:“不爱。”
他的双眸终于彻底暗下去,那些残留在四周的血发红线也尽数断开,周围的景象顷刻碎裂。
六
言慕灵阴沉着脸,目光空洞地望向他——秦梦衣衫狼狈,于废墟之中缓缓起身。他怔怔地看着言慕灵,有些不敢置信,更多的却是痛苦与无奈。
他早就察觉白珊有异,暗中留了心,假装被白珊的长发制住,实则提前召唤了纸鸢为二人解困。
在她杀死发妖的瞬间,他便利用那些残留着灵力的血发织了梦境,制造出自己受伤濒死的假象。在这次梦境中,她终究是为他流泪了。可即便他到了将死之刻,她的回答也仍旧是不爱。
此次他亲身入梦,灵力大耗,却未有多少损伤。反倒是言慕灵忽觉心口一闷,霎时呕血满地。想来是方才她与白珊打斗,受创不浅。秦梦一惊,慌忙去扶她,却被她推开。言慕灵扶着墙,摇晃着朝外走去。她着实愠怒了,但没有责怪秦梦用梦境欺骗她,只是冷声道:“走吧。”
那一刻,毫发无伤的他却感觉到了蚀心之痛。她真的,已经不爱他了。秦梦失魂落魄地跟了上去。外面下起了大雨,纸伞已早在与发妖相杀时形骸俱碎,二人就这样浸沐在漫天苦雨之中。他望着她的背影,在黑夜中离得越来越远。
二人临时找了个歇身之地,店小二勤快地为他们送了洗漱之物后,方才离开。秦梦推开言慕灵的房门,坐在她对面。
秦梦开口道:“当年羽晴是故意让你撞见她与我调笑的情景,惹你生气。你我吵了一回,故而才在织梦时心神不定,酿成大祸。”
羽晴,便是那位羽族公主。那次心神不定,造成织梦失败,他们失手杀了一位羽族皇室。
言慕灵无动于衷道:“她要与你调笑,你便顺了她?”
“你我织梦失败,梦神降罪。我当时失去术法,着实太过消沉,所以冷落了你。你离开之后,我一气之下,才……答应了娶她。”
“入了羽族皇室,不是很好吗?”言慕灵句句相逼。
无论他如何解释,已经发生之事,皆不可改变。她的眼中,只有一潭死灰的平静。纵有万千理由,以爱之名的背叛,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原谅的。
“我知道了。”秦梦的目光黯淡,“寻到第三簇茑萝花后,我便放你走。”
言慕灵双眸微闪,看着他朝外走去,背影显得有些落寞。秦梦转身替她掩上房门,最后的那道目光也随之湮灭在黑暗中。她唇间一抿,终究什么也没说。昏黄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染了几道哀痕。
“主人……”纸鸢有些悲伤道,“你为什么不肯原谅他?”
“这世间之事,唯有两种结果,不曾发生,与万千循环。”言慕灵道。
“我不明白。秦公子确有真心改过,他好像与从前不同了……”纸鸢晃了晃翅膀。
“也许他真的变了,也许没有。”言慕灵道,“但即便我再与他相守,也无法同最初那样爱他。我会害怕,会怀疑,会无休无止地陷入不安之中。也许是我自私,我……不愿如此。”
她的手晃过火焰,周遭顿时一暗,只剩几缕青烟。
他给她强行织了九十几次梦境,曾经的一切皆历历在目。梦中山河如旧,有花前月下,亦有以死相问……可即便是在梦里,在失去自我的情况下,她的潜意识也极度抗拒关于他的一切,一遍又一遍地回答着不爱二字。
回忆终究是回忆,而梦境再美好也只是梦境。因为一切早已无法重来,她宁愿抵死咬牙,守着孤独,与梦境一同崩裂腐朽。
她不恨他,但永远也不会再爱上他。
七
昆海山四面临水,两个红色的身影缓缓走向崖边。山风打在秦梦的脸上,有些许痛意。他自悬崖朝下望去,目极之处,开满一片红色茑萝。
言慕灵看到那片美景,心中不由一动,这无边花海,真似延绵了十余里。
秦梦乘言慕灵不备,突然揽住她的腰,朝悬崖往下跳去。言慕灵下意识抱紧了秦梦,他唇间微扬,袖中飞出无数道红线,射向悬崖。就在离花海两丈之距,红线纷纷栓紧石壁,另一头缠住二人腰间,摇晃着让他们安全落地。
秦梦扬手一挥,缠在腰间的红线便断了开来。她挣开秦梦的怀抱,不解道:“此处怎会有如此多的茑萝花,究竟哪一簇才是羽叶茑萝……”
“你们身缠红线,难道是织梦师?”身后传来一个娇嫩的女声。二人回头一看,是个容貌秀丽的青衣女子。言谈之间,言慕灵方知她是此地的守花人,名唤青儿。秦梦说明来意后,青儿一笑,似乎对织梦之术亦颇感兴趣,提出用梦境交换羽叶茑萝。
“织梦可以使人陷入梦境,而断梦可以让人由梦中醒来,姑娘有何求?”言慕灵问道。
“求……”青儿叹了口气,“求不得啊。”
“你所爱之人不愿与你相守?”
青儿摇头道:“恰恰相反。他终日待在我身边,但心却从不在我处。是否可谓求不得?”
言慕灵颔首道:“自然是。”
青儿道:“这十里茑萝,皆是我与他亲手摘种,无心无情之花,如梦幻泡影。劳烦言姑娘为我断梦,断了此念,我今后便不会再梦见他。”
言慕灵手中红线一收,消失不见。在青儿惊讶的目光下,言慕灵笑道:“别演了吧,戏到此处,也该收尾了。你不是青儿。你是晴儿,羽族的晴儿。”
面对之人神色骤变,很快也笑道:“你是如何猜到的?”
“从初始之时,我便有所怀疑。”言慕灵道,“织梦岛地处隐秘,凭那女子凡人之躯,怎能寻到,还只身突破了重重障碍。是你帮了她。”
对方挑了一下眉毛,不置对错。
言慕灵继续道:“其二,在白家茶馆,我便发现地面有不少青羽。我们之所以被发妖困住,正是因为秦梦利用了白珊的长发。血发是织梦的最佳红线之一,白珊必定是了解过这一点,才故意在我面前展现一头长发。而我们与白珊素无交集,她一只常年行动不便的发妖,怎会知晓血发为线这一点。一定是有人提前透露给她,而且此人对织梦师了如指掌。还有方才,你我如若真的未曾谋面,你又怎知我姓氏。”
只见青光一闪,对面那人的面容已变回原来模样。她赞赏道:“不错,我确实是羽晴。而羽叶茑萝,也是羽族之物。数十年前秦梦离开我去寻你,就再也没有回过羽族。半个月前,我终于发现了你们所在的织梦岛。我找到他,答应将羽叶鸢萝给你疗伤,但条件便是他亲自带你来寻。如若集齐三簇羽叶茑萝,你仍旧是断情绝爱,他便跟我回羽族去。”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三苦三织梦。
言慕灵将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秦梦,道:“你与她共谋此局,就是为了让我来寻茑萝花?这十里茑萝,也是半月前你与她同摘的?”
“是。我知道以你的聪慧,必然能看破其中虚实。即便不能,晴儿最后也会袒露身份。我之所以恳请她帮忙,是因为我曾以为,她是你的魔障。”秦梦低声道。
“魔障?哈哈哈——”言慕灵大笑不止,“那段回忆,确实伤髓蚀骨。可我心中魔障,从来不是什么羽族妖族、青儿晴儿,我无法原谅的人,是你。”她看着他的眼睛,冷道。
他怔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道:“是啊,我知道。在白家茶馆的那夜我就知道了。”
羽叶茑萝,即便治好了她的伤,也治不了岁月在她心上刻下的痕。秦梦有些落寞,却仍是转头问道:“第三簇羽叶茑萝在何处?”
晴儿轻蔑地笑道:“这十里皆是羽叶茑萝,你自己慢慢寻吧!”
“晴儿……”
“当初羽族皇室之争,我的确是利用你二人,杀了那位皇族。可我那些年对你秦梦如何,你难道觉察不到?你明明答应了娶我,却又放不下她。”晴儿红着眼睛,怒道,“你以为我为何要帮你!若不是盼着你回心转意,我如何会安然待你织她百次梦境?!你想知道第三簇羽叶茑萝在何处,好,我告诉你!当年你们被羽族追杀,她身受重伤,你可曾想过自己为何会毫发无伤?是我暗中将羽叶茑萝放进了你的心脏里!”
秦梦闻言一惊,片刻后,方才恢复神色。他垂着眼,轻声道:“抱歉,晴儿……我不会回去了。”
他早就下定决心,在织满百次梦境之前,就要了结这一切。
“难道你便那般爱她!要将心也挖给她不成!”羽晴歇斯底里地朝着秦梦吼道。
而后,她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道:“等等!你……”
红色的灵力席卷而出,十里茑萝尽断,漫天花雨凄迷。
“花为红线,互相缠绕。”秦梦的面容掩不住悲伤,“最后一个梦境也要碎了。”
八
自他同羽晴种下十里茑萝始,就悄然织了梦境。羽晴指引那女子闯入织梦岛是真,可那女子本身却是假。白家茶馆中白珊是真,秦梦濒死却是假。如今昆海山上,晴儿是真,周遭皆是假。建立于现实世界的庞大梦境,虚实交错,真假难分。而如此复杂之梦往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比如生命。
周遭狂风骤起,景物一一化为粉末,梦境将塌……
“你想做什么?”言慕灵看着秦梦,心中已有猜测,却又不敢确认。
“既然你不愿原谅我,又何必在意?”
言慕灵怔住,山风锋利地刮过她的面庞,泪水竟又猝不及防地涌出。她恨恨道:“你知道我无法原谅你,无法再爱上你。所以于我而言,最好的结果便是你死了。”
他眉间微蹙,伸手替她拭去泪水。
当苦痛无法回头,只有更为强大的死亡本身,才能化解一切。只要他死了,她曾经受过的伤痛便不再重如千钧,靠着回忆破碎前的海誓山盟即可活下去。只要他死了,他的错误,他的糟糕,那些因背叛而产生的恨意与无奈也会一同死去。在她心中留下来的,便只有他的美好与深情。
秦梦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道:“第三簇羽叶茑萝在这里。”
只要他死了,她的伤,就能好了。
“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言慕灵咬牙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我也可以逆梦!”
他闻言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难道……”
红光过后,三人回到了现实世界中。羽晴不是织梦师,在空间转换中生生昏了过去。秦梦心中涌起一阵恐慌,他明明织了那般复杂的梦境,自己怎么会毫发无损!突然,言慕灵身形一晃,口中溢出鲜血。
秦梦慌忙抱住她,道:“怎么会!这怎么……”
言慕灵唇间露出一抹凄凉笑意,道:“你是不是怀疑过,为何当时在白家茶馆,你与白珊斗法,又亲身织梦,却未有多少损伤。因为我一直在暗中使用逆梦,无论你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织梦,都会反噬到我身上,现在也一样。”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每一次织梦,付出的代价都微乎其微。他想惩罚自己,却再次伤害了她。这第九十九次梦境,他要付出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她的命。
“红线在哪里?!”秦梦紧紧拽着言慕灵的肩膀,颤抖道,“告诉我!红线在哪里!”
只要由他断了她用于逆梦的红线,一切便还可以挽回。就像她无数次斩断他的红线那样。
“来不及了。”言慕灵看着秦梦,越笑越触目惊心,“红线在我体内,是用我的血脉呵……”
越强大的梦境,便要付出越惨烈的代价。无论他如何去选,无论是任由她被梦境反噬还是斩断红线,她的结局都无法改变。最后还是由她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秦梦心中大乱,抓着她的手下意识用力,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他紧紧抱着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过。言慕灵任由他抱着,泪水从面颊滑落,“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不曾料到,她竟决绝至此,以血脉为线,逆他梦境。输了,一败涂地。他惊讶、痛苦,甚至是愤怒,最终一切都化作无可奈何。一切已成定局,他永远失去了她。
“当初啊,你同我许下双生梦誓时,何其认真。后来,与他人携手而去,为何又是那般义无反顾?”言慕灵双目失神地望着天空,好似如何也想不明白。
他爱她吗?她又爱他吗?一遍遍的呢喃问语,死死镌刻在心上。木已成舟,早已面目全非的情爱又如何去弥补。她身上流淌的血液,一动一念,都是她此生红尘魔障。那些伤痕,她放不下,也不愿意放下。
两根缠绕的红线一点点被解开,此生再无瓜葛。宛如被挫骨扬灰,痛得魂飞魄散,至死方休。昆海山周围的海浪声声迭起,波涛汹涌,却在即将触及天幕时,重重摔落,最终缓缓归于平静。
他看着她的双眸,眼中犹是不舍却只得接受命运的终章。他深情款款道:“你爱我吗?”
完美的循环中,那句稔熟于心问答,仿佛就是最后的仪式。
她笑着闭上眼睛,轻声道:“不爱。”
九
海浪拍打在织梦岛上,天之尽头,茫茫一片。
阳光落在言慕灵的眉梢,她蹙了蹙眉,睁开双眼。柔软的沙贴在她的掌心,纸鸢围绕在她的头顶飞来飞去。言慕灵缓缓起身,朝远方极目而望。
她终究没死。不必细究她也知道,是他耗光修为替她续命。此后,世间再无双生梦师。而她也没有集齐三簇羽叶茑萝,当年遭羽族追杀时受的伤,不会痊愈了。
“主人,你和秦公子真的要天各一方,永不再见?”纸鸢问道。
“红尘织梦,犹如枯骨寻花。我身已是枯骨,纵有一片花海又能如何?”言慕灵淡淡道,“同生亦或同死,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我不爱他,我……不愿爱他。”
爱恨贪嗔痴,都在第九十九次梦境终结湮灭,再不会有第一百次的圆满重生。
言慕灵将目光转向纸鸢,轻轻抚摸着它脖子上的铃铛,那是他和她的信物,足以让岁月倒流回初见时分。拴着铃铛的红绳在她的指尖轻触,纹理分明。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浅笑,如若风浪过后的平静潮水,温暖而从容。
爱是一种执念,不爱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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