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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就是他活命的气息

而她,就是他活命的气息

重城山海,你从远方来

文_巫山

楔子

“我与他相识于微时,那时他还只是个少年,就已然意气风发,壮怀激烈了。后来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听到韩将军这三个字,提起他大多都是褒奖,不管是他攻城十三地,还是一人一骑杀死敌将数千人。那是于烽火动荡的年代,我活下去最直接的动力。但后来我听到陆蕴的名字,听说她将万千恩宠都集于他一身,更是因此荒废朝政。于是所有人都变了,说他是祸水,说他狼子野心等等。我觉得唏嘘,就因为一个女帝的宠爱,他就不是那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了吗?就因为他惊为天人的美貌,就一定要被冠上祸国殃民的罪名吗?我感觉到这或许是他今生最无助的时候……”

于是跋涉千万里山水,翻山越岭,无心看风景,拼了命地来到了他身边。

“后来呢?”

我低下头,看到烛光倒映出窗花中的两个身影,一个跪着,一个坐着,用一架屏风隔了开来。屋内有袅袅檀香,有玲珑锦绣簪花影,还有说不出的,一种无形中的威严。

在屏风旁边的架子上,挂着一副女将盔甲。我曾经见过韩将军的战衣,三层金甲红麟是大将军职衔以上之人才有资格穿的,而这副盔甲,纵身金漆。

于是我又深深地叩首,用一种无比虔诚的口吻问道:“后来的故事可以换来什么?”

那女子终不再掩饰,不再刻意捏造声音,她徐徐笑起来,然后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

“换……你和他最后一面。”

“好。”

我来到京城之时,听到街头巷尾的人皆在讨论他。韩照钦的名字于这天嘉元年的太平盛世中,实在是太能够咀嚼的了。

年少成名,权势滔天,坐收帝王恩宠,天下女子的柔情,乃当世无双的将门贵胄。

然而成为别人茶余饭后,高谈阔论的谈资是值得高兴的事吗?纵然是我,听着那些话都不免生怒,没想到他倒是能淡然处之。

于一个茶楼的玄窗中,我看到他,墙根满树的杏花,都挡不去他那唇畔微露的笑。

我听见说书的正拍案而起,道他如何貌似天人,如何倾国倾城,竟然能叫一朝帝王迷了心,甚至为他灭司马一族,一个不留。如此狠辣,早已不在人心掌控之内。

我就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仰头看着他,看他拿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又徐徐放下,修长的手指扣住翠玉的茶盏,此间力道甚至能让我感同身受。阳春白雪,照月晨光,这世间的一切,都无法拿来形容他,因为无论是哪一样,都不足够说尽他的好。

他蓦然停住,微微侧首,朝下看过来。

时光竟好像定格在这一刻。

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一日的杏花春光,都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像是在家中等待着情郎归来的女子,攒足了劲等着他这一回首,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

于是,我只能笑着,用尽身体中每一个喧嚣的细胞告诉他,是的,我来找你,我走了十个月零十二天才来到这里,请不要在意我的风尘仆仆和狼狈憔悴,更不要就这样轻易掠过我,否则……我怕再无勇气。

所幸他顿住了,也看到我,然后如同震惊一般,不确定地问:“萧芷?”

我旋即笑起来,点点头,同他招手,“韩……将军。”

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我一个平凡女子,怕是已经失了直呼他姓名的资格。可他在我眼中,确是一个配得上天下人俯仰的将军,是可以浴血杀敌而不问生死的真正的将军。纵然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他,我想我不可以不懂他。

我们相识得太早,那时是在家乡会稽山阴,他是个替大官牵马的马奴,而我是个乞丐。他每日都会在东巷走过,我看他小小年纪,却华衣锦服,英姿不凡,委实羡慕。但偶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见他,见他遭人欺凌却毫无还手之力。后来我知道,原是大官怕丢了脸面,才让他穿得好,然而却不让他吃饱。

他瘦得可怕,我便分了一半馒头给他。

后来他时常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当时我并不在意,然而今时今日我却多么感谢当初那一半的馒头。

我们在家乡风雨同舟了很多年,像是挣扎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彼此依赖活命。那种珍视,旁人都无法感同身受,我待他,如同生命,直到一场水患将我和他分离。但当我第一次听人说起韩照钦这三个字时,我就笃定,是他。

少年志气不可磨灭,他经常说,长大了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要做一个真正的大将军。

我看见他从茶楼中走出来,脚步飞快,惊了满堂座客。而他却不甚在意,站在我面前好几次开口,却欲言又止,仍旧不确定。

他最后终于笑起来,像初见时腼腆而英朗的少年。

“萧芷,我找了你很久。”

我被带入韩将军府,被奉为最尊贵的客人,然而我一身褴褛,在府内众侍女守卫鄙夷的眼神中,看到身份悬殊。

是啊,如今他在朝中举足轻重,争相冠上他姓氏的贵女数不胜数,而我,只是他幼时的一个同伴,一个平凡到尘埃里的百姓……没有天人之貌,也没有雄厚财势,我怎么配得上他?

于是我和他说:“韩将军,我想求一份差事,什么都好,但不要在将军府。”

我没有伴他一生的肖想,我只为千山万水来见他的这一面而动容。但他却因为“韩将军”三个字生了距离,又恍惚觉得我早已不是当初的萧芷,遂笑了笑,道:“好。”

他令管家替我安排了住处,寻了一个轻松却收入不菲的工作。

是在京城的一个大户人家做马倌。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会是他私心所为,后来很多年后我才能明白,从重遇的那一刻起,从他飞奔出茶楼的刹那,他就是年少时那个纤瘦的马奴,就再没有想过放开我的手。他一直在用着步履薄冰的深情,护我周全。

我做了马倌后,每日都要驯马,一来二去,马术了得。我记得那一日是个艳阳天,我刚刚从马厩中放出了马,一抬头就看见元刺史陪同着几人走进来。

高高低低的木桩间,我看见他一袭白衣,背着手徐徐走进来,然后抬头看见我,不动声色地笑起来。

那种感觉,可能只要尝试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吧。我卑微至此,如今早已失去伸手碰触他的资格,然而每一日,我都在饮鸩止渴。碰触不了,又远离不了。

我听见元刺史叫我:“萧芷,给诸位大人挑一些好马。”

我赶紧应声,逐个给大人们牵了马,临到他身前,我替他放好马鞍,又担心这一批新来的马性情难驯,想了想还是小声嘱咐他:“马还没试骑过,我不知是否温顺,你、你小心一些。”

我低着头,说这话的时候能想到自己定然满脸绯红,如火烧一般。他却好像故意的,一直不说话,直到我抬头看他,撞进他满是戏谑笑意的眼中。

“在担心我?萧芷,你忘了,我在马背上已经许多年了,相当厉害。”他伏低着身子,用一种诱惑的嗓音吞吐着温热的气息,“而且,我还是个将军。”

有这么自夸的吗?我心想着,却忍不住笑起来,我好似找回了幼时相处的感觉。他还是那个人,没有因如今的地位和权势而改变分毫。

他又说:“你不放心的话,就牵马带我在场上走两圈可好?”

我点点头。

后来其他大人见状,都不免打趣元刺史,笑道:“莫真是食色性也?连刺史家的马倌,也只给我们的美人将军牵马,却不管主人呢。”

我埋着头,慌乱地躲避着众人有意无意的打量。

他拍拍马背,示意我放手,然后迎头看向众人,淡淡说:“想来也是刺史大人分外看重照钦,怕失去我这么一个连连输在他棋艺下的对手。”

元刺史陡然失笑。

论棋艺,从来都是这年少将军让之又让,极尽做到漫不经心,这样,他也仅仅险胜一招。将军的心,旁人看不清,他哪里又能看不出呢?

我感觉到元刺史投递过来的善意的眼光,慢慢地也缓解了内心的紧张。然而那日看起来平平的马赛,到最后竟然生出来好几处杀机。

他最终还是受了伤。

入夜里秦楼楚馆声色斐然,然而在京郊一处别苑中,却是异样的安静,安静到萧索和剑拔弩张。

前院里是为他受伤而特地赶来的御医,还有众位大人在商议这次马赛中的玄机,闹哄哄的一片,后院就是他休息的地方。

而我不敢站在中庭等他,也不敢出现在后院,我生怕露出一丝马脚,令诸位大人怀疑我和他的关系,继而影响到他。

后来前院里终于不再闹腾了,诸位大人也相继散去,这时元刺史才走过来,徐徐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我带入了他的屋子,悄声嘱咐我:“不要待太久,我在外面等你。”

于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在属于韩照钦的这半壁皇城脚下,我真的是见不了人的。他有他的阵营和野心,也有观望着他倒台的人,纵拥着女帝的偏宠,却掩不去外姓之臣的嫌隙。

他躺在床上,见我走过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拍拍床畔,示意我坐下。

我有些拘谨,绞着手指不敢动,只敢偷偷地去打量他,看他伤得是不是很重。

就这样,我们僵持了一会,他好像生气了一般,伸手将我拉着坐下来,然后缓缓道:“不要生气,你也知道,我名声不太好,怕连累你。”

我当即红了眼眶。他的嗓音一向清淡如水,如同湛了露珠的青竹,如今却有一些沙哑,听上去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我问他:“伤得重吗?”

他笑,“不重,应该还能抱得动你。”

我红了脸,却又惊恐万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却将我转向他。

“萧芷,虽然我们分开了很多年,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一日在找你,我也和自己说,哪怕到死,也要一直找你,直到找到你。”

“为什么?”

“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他揶揄地笑了,湛湛的眸生出流光,好像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寂静了,生怕惊扰了此时此刻他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笑。

我被俘虏了,彻底的。

“将军,我们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为什么……”

“我遇见你的那年,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们分离的那年,正好是我最年少气盛的时候。萧芷,我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还是喜欢……”他打趣地说着,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时候,他还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和我说着玩笑话。

“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因为重逢时,你看起来不太想要和我提及过去,或许在你的心里我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我想给你一些时间让你看清楚,想明白,我也怕你不答应,所以等着受伤的时候说。”

他只字不提马赛的事。

马场上冲我而来的马接连被几个马倌挡去,是不是他的安排?最后受惊的马,是不是早有人做了手脚,只等着今日?

而他最早不说,是不是在茶楼初见那日,就有人盯住了我?所以一直到安排好了,才来看我?

我能明白,他在用着独特的方式保护我。今时今日的他站得有多高,背后就有多少人想看到他摔得有多狠。一旦,我成为他的弱点……后面的下场,我根本没办法去想象。

我只能尽力地,去抓住这可能碰触到的微弱的幸福。

他最后笑着说:“不闹了?萧芷,给我一些时间,我会……”

“不用。”我打断他,他有些错愕,又有些害怕。

那时我想,这些年他找我是不是很辛苦?我抱住他的手臂,低声说:“不用着急,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天嘉二年,我随他出军,征讨留异。元刺史送了一批好马给他,又随行添了几名马倌在路上伺候,将这马看重得和人一样。众将士不懂其间深意,而我却好像吃了蜜果般,为这小秘密而不甚欢喜。

我笑,他坐在马背上,也徐徐地笑了。

他出征那日,满城的人都来送他,欢呼着“韩将军必胜”,我从他们的眼底看到真正的崇拜和仰慕,那时我和自己说,原谅他们曾经对他的讽刺和伤害。

师出半月,屯兵桃支岭岩下,他与前锋带领了一营将士直冲敌军腹地。我在营中喂马,却因分神,被马咬破了手指,我有不好的预感,所以冲出阵营门口。

没想到,正三军告急,传来他身受重伤的消息。

在这里,除了我和他,没有第三人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没有办法去主将营中看他,我甚至都无法靠近他的营帐。

我等了三日,都没等来他苏醒的消息。

那一日傍晚,我用簪子刺了马,马受惊之下用后蹄踢伤了我,在失去意识前,我痛得根本不能呼吸,却还是拼命地呼喊同行的马倌。我想让军医来看我,我好寻机问他的伤势。

只可惜我低估了那一匹战马,它这一踢,险些要了我的命。

等到我醒来,又是在马奴的营帐里,火光晦暗,外面有阵阵风声,如吞火舌,军医早已不在,我伤了自己,却仍旧没有得到他一丝的消息。

我慢慢地沮丧起来,背对着营帐蜷缩起身子,于寂静的黑夜中忍不住红了眼。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他,我为了他拼命地来到这里,这些统统都不能理直气壮地同他说?

为什么我这么平凡,我帮不了他,我甚至还成为了他的负担?

为什么他明明官拜大将军,还不能好好地保护自己?为什么要受伤,还受这样重的伤?

我宁愿他从来都不是今时今日的韩照钦……

突然,我感觉到脊背后蹿起一阵凉风,我缓慢地回头,然后震住。

他背对着光,五官模糊难辨,但我知道是他。他醒来了吗?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他已经走到这榻边,隔着半明半昧的火光摸我的脸颊。

他手指上有常年握剑生出的茧子,摸在脸上有一些疼,然而却那么真实,我根本不能从这样的喜悦中抽身出来,一直掉眼泪,我能感觉到他在黑夜中笑起来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不争气。

“不要哭。”

有一种很珍贵的宝贝失而复得的感觉,我又哭又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后来他抱着我坐在榻上,从营帐的漏风口看外面的月色,他的声音又缓又重,像是按压在琴弦上的那种力道,与我每一次的心跳都无限重合。

“萧芷,此乱之后,我会找一个时机。”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纵然害怕到了极点也还是回应道:“好。”

我在心里说:不管别人的眼光和你我之间的悬殊身份了,我只想照顾你,我想亲眼看到你是否安康,我想陪在你身边,我想要的太多了,但前提是,你要安全。

打败留异后,他带三军凯旋而归。于城外百里,军队突然停了下来。

我在队列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似乎听到了“陛下”二字,猛然一震,我赶紧低下了头。我想起那个曾在大庆之日见到的女子,雍容严肃,不苟言笑,满身皆是女帝的威严。但看着他,始终都带了一份女儿家的娇羞。

后来三军随地扎营,他一人前去。

我听见身边有将士在说:“韩将军又一次打赢了敌寇,皇上定然要给他加官进爵。”

旁人有人附和着:“这是肯定的,咱们将军这么受皇上的宠爱。”

“那你们说这次会加封到什么官位啊?”

“镇国大将军?”

……

我这么听着,心中高兴极了,后来他们果真没有猜错,皇上给他晋了官位,是镇国大将军,这是无人能比的尊荣。

只可惜,一切都掺杂了太多的隐忍和牺牲。

那日我们等到夕阳西下,他都没有回来。后来前面传来消息,让我们就地安营扎寨,暂无需回京复命。

至于将军……将军方才忤逆了圣上,已经被关入监牢了。

我猛然一惊,随即瘫倒在地上。我想起他不久前和我说的话,这就是那适合的时机吗?其实不然,只要他一日是韩照钦,便无一日真正的自由。只因为这三个字,他就早已身陷囹圄。

是我,一切都是我逼他的。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惊觉来找他的这一行为,多么的武断而无情。

我带给他重重危机,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早已不是数城山海,不是这九州地域,而是无法避开的,悬殊的身份和威严的女皇。

我自军营偷偷跑出来,骑着马入了城,我找到元刺史,不管他说什么,我只哀求道:“救他,我愿意走,离开他,今生再也不相见。”

元刺史摇头叹息,与我说:“萧芷,你需明白,今日这时局远不是你一走了之就可以解决的。你若走了,将军必然也会走,而你要留下来,自然,也有人不能容忍。”

他说得委婉,我却已经明白,是女帝。

韩氏一门上下足有百人,若只为了我就让他弃了天下,岂不是毁了一世英名?这怎么可以……这绝不可以……

于是我又哀求说:“元刺史,我愿意死。”

然而并没有等到我一死来化解他的困厄,第二天就有消息从监牢中传出来。守卫气喘吁吁地和元刺史说:“韩将军、他,他昨夜打翻了烛蜡,毁了自己的脸。”

守卫说这话时,我才刚刚求得元刺史的首肯,愿代我去疏通一番。然而……他竟然毁了自己脸?他竟然用着这样的方式在保全我!

他其实,也在逼我。

他在告诉我,今日他可以为了救我而自毁容貌,如果我敢死,他明日就会死。

我心头钝痛,猛然间竟然无从呼吸,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做到这地步!

不久,将军回府,我再无任何好忌惮的,也随之一起入了府。

他的半张脸,都已经不成样子,他坐在浸满了书香的庭院中,伸手去碰檐下的杏花,听到声音后缓缓地抬起头,然后看到我走了进来。

下一刻,他抿着唇,翘起一丝弧度。迎风吹来的倾城岁月,都不及他这一笑。我多么害怕,他会转过脸,不让我看。

然而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还是:“萧芷,如果害怕,现在可以走。”

害怕吗?早已没什么比他不在我身边更令人害怕的了。

“世人大多能看到的,皆是一个人的皮相,而我不同,我可以看到你的骨相。韩照钦,性喜静,不爱食甜果,晨昏都要读书半晌,逢雨天手脚冰凉,是战事遗留的旧疾所致……”

他望着我,那双眼睛和平日里并无区别,深深的黑,湛湛的清明。

“将军,你现在看起来很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你。如果你对我笑一下,我会很慎重地考虑……”

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将我拉到怀中,紧紧的。

他沉吟了很久,很久,才说道:“萧芷,我韩照钦此生若不是战死,便是……”

“我知道,不要说。”

他此生,从幼年贫困到如今位居高位,都只有匹敌沙场的心,若褪下将军衣冠,他就只是我萧芷喜欢的人,将来也会是白头偕老,共赴黄泉的人。

后来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不需要身份,不需要别人认同的眼光,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满足。然而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做着一些事,从不让我知道。

比如多年前马赛那一事,真的是有心人嫉妒我同他的关系,所以安排了一场比赛,想要让我意外身亡,是他替我挡去了那一劫。

后来我又知道在他被关入监牢时,那时有人屈从于他的固执,愿意用送我离开京城为条件来哄他高兴,然而他还是宁愿自毁容貌。

当时有一句话,在京中大牢流传了很久的。

“我韩照钦这一张脸,不值得天下人的青睐。”

我想说,值得。他在我心中,就是那样好的人。

天嘉五年,他再次带军出征。临行前我为他穿上了战甲,我和他说:“这一次不随你一起出征,不是因为不想,也不是因为不能,而是我想要做一回贤惠的女子,我要享受一下‘陌上花开,缓缓归’的心情。”

他笑,低头亲吻我的额头,说:“我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意思,甚至是我的一个眼神。他识破了我的害怕却没有点出来,或许是因为他不想令我担心。

但他也有踌躇,他担心离京之后,朝中会有人对我下手。于是他和我说:“如果遇上什么事,去找元刺史。”

我乖巧地说好。

那一日天清气朗,我在城楼上站着,目送他离去。

不久,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在将军府内,有几个他的心腹,帮着我找了大夫,也开了药。然而即便如此,也定然瞒不了太久。大概怀胎五个月时,有人给我送来了一碗汤药,和一句话,“身份不明的孩子,何以生出来坏了他的名声?”

他的名声?他这样的名声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我知道她是谁,我也知道这样的恩宠带给他的是什么,然而依旧只能屈从。

孩子从我的身体里掉下去的时候,天下起了雨,缠缠绵绵下了一夜,我便穿着中衣在院子坐了一夜。清晨时分,前线传来他的捷报,一连三个消息,都是前线大胜,三军可拔营而归的好消息。

我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还在提醒自己,我屈从的不是那个人的威严,而是他。

天嘉六年,将军归来,被任命为右卫将军,坐拥数十万家臣,手中军权浩大,一时间如日中天。同年女帝陆蕴病重,将军往返府内和宫中,甚至亲自侍奉医药。

我知道,朝内外疯言疯语传遍了,整个京城都为之哗然。

我走到茶楼,便又听到说书的拍案而起,随后掐着声音徐徐道出:“莫非右卫将军和女皇果真……”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听。

我走了几步,感觉有人跟着我,我一回头,就看见他的心腹。随后我上了他的马车,我看见他面色很苍白,眼角有重重的乌青,一段不长的路程,他却靠在我肩上睡了过去。

醒来后他第一句话是:“不要问,我现在所做的可能是大逆不道的事,我不想让你知道。”

我吓了一跳,却再不敢问。

后来他还是每日天不亮就进宫,很少会回府内。偶尔一次回来,也是累得趴在书案上,就睡着了。

这一日,我刚将他扶上床,前院便来传,有人找我。

我心中一个咯噔。我看了眼已然安睡的他,心疼得要命,于是没有叫醒他。我刚出将军府,就有马车来迎接,后来我被戴上了罩子,行走了一路。

最后是在哪里停下来,我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来找我的人,就是当朝女帝陆蕴。

我和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最后她从屏风后走出来,和我说:“换你……和他最后一面。”

我说,好。她喂我喝了一碗药。

我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我分不清东南西北,脑子也糊糊的,我根本无法走回将军府,我根本无力再去见他最后一面。

怎么办?

我早该知道的,逃不掉的。而我愿意这么做,也是因为他在我心中是顶天立地的人,我不舍得让他的名声坏上一分,至少不能由我来做。

慌乱中,我也不知道走到了何处,我只记得最后摔倒下来时,似乎是走到了元刺史府门口。

我抓着元刺史的手,不停地问他:“那年他出外征讨,留在你这里的筹码是什么?”

元刺史也不禁红了眼,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给我看。

我因这一看,猛然间悲怆出泪花。

是虎符,可以号令他十万家臣的虎符,竟然在他大胜归来后还一直在元刺史这里!

“他交给我后不久就出征了,我才生出几分唏嘘。他堂堂一国镇国大将军,竟然不带虎符就出征,非他狂傲,而是天下人的信任呐……他将这个东西放在我这里,就是拿了这天下来博,萧芷,他为了你,算是负尽天下人啊……”

我笑,纵然身体中每个地方都疼得厉害,我还是笑了起来。

若我有事,他会用这整个天下背弃陆蕴。这样的孤注一掷,我怎能不动容?他一直到今日,都还在用这虎符表明对我的忠心。

得之一人,足以弃尽天下。

血从牙缝间渗出来,由着那蚀骨的痛游走在血液中,我望着月色,我对元刺史说:“今夜的月色真美,告诉他,我是自愿的。”

女帝陆蕴薨逝得很快,几乎只有几日的功夫。

当日有在殿外伺候的宦官,听到了女帝临死前的悲痛哭声,其间不乏有右卫将军冷漠的声音。

在外人津津乐道的皇城秘事,在他眼里,不过也只是一幕幕戏。

韩照钦只对陆蕴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知道你杀了我和她的孩子。”

第二句是:“你连死,都不足以慰藉我心中的痛。”

果真是极尽的冰凉,君臣之间的情分在这刹那化为虚有。

他其实早就在做一些事,他每次伺候喂药,都会在药中做手脚,他只想要她快点死。

若当真要说,他韩照钦今生有哪个时刻心狠到极致的话,也是他因君臣情分减轻了药量,而给了这人伤害他的机会。

他最心狠的时刻,仍旧给她减轻了药量。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夺走他最后一丝希望?

他这一生,困于君臣嫌隙,受尽世人的评头论足,他唯一一次想要伸手去拥住一个人,仍旧是小心翼翼,费尽了心思。

他享有无数人艳羡的尊荣和地位,然而他从无一日活在自己的自由中。

当真只有死了,才可以。

他最后去了重遇时那家茶楼,听到说书人犹在说他的秘闻情事,无非还是曾经为爱慕他容颜,甚至因日思夜想而咳血身亡的陈国公主,又或者他于敌军阵前一站,敌方将士都会丢弃兵器,不舍对他下手云云……但众说纷纭,无一是真。

他当真是怒了,也当真是累了,遂走到那说书人身旁,提笔写道:吾韩照钦今生只有一妻,然我并不愿意将她说出来,让她成为你们的众矢之的。但你们需知,我此生只爱过她一人,我若死,也必然是随她而死。

他离去后,座客中有人猜测,那名女子姓萧。

不久,韩照钦殁,满城风雪只在眉间。

元刺史最后回忆道:“照钦,他理当是为国而生,为战而名的人,最后却背负着无数的流言而死,不再管天下人的眼光。于我,只有理解。”

因为,他求偿一生的自由,只有她。而她,就是他活命的气息。气息若无,何以赖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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