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已经迫近了姑臧城北门。
放眼望去，北门内外，无数人马往来驰突。或守御、或强攻、或包围、或穿插，上万名士卒纠缠在一处，就像是一锅滚滚翻腾的沸水，每时每刻都在蒸发着战士的性命。
姑臧城，这座作为凉州基石的巍峨城市中，已经再也没有安全的所在。原本聚集在城楼上的将士们遭到箭雨杀伤之后稀疏了很多，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地躲在女墙后，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许许多多的人都在战斗着。
直到陆续充满喜悦的狂喊着：“沮渠南成死了！沮渠南成被杀死了！”
以北门为中心的战场，似乎因陆续的大喊而突然陷入沉寂。
甚至有几处，双方将士原本在激烈搏杀中的，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
在呜呜吹过战场的晨风之中，只有北门上的数人在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杀死沮渠南成了！”
而在城楼右边的旗墩下，孙兰用手掌按着自己左肩，在他手掌覆盖之下，从箭簇撕裂出的巨大伤口边缘，鲜血咕嘟嘟地冒出来，很快就将他半边袍服都染红了。或许是剧痛的影响，或许是失血太多，孙兰感觉神志有点模糊。
自接受负责守卫北门的任务时候，孙兰就不曾稍许停止思考。他近乎疯狂地运用着自己的所有智慧，一次次地在脑海中模拟策划着各种思路，一次次地将各种可能情况反复推演。
哪怕是在此刻身受重伤的时候，仍然毫不停歇。
一个个命令有条不紊的下发下去。
孙兰眼前阵阵发黑，他感觉到自己的精力随着止不住的鲜血向外喷涌，而手脚则渐渐凉了下来。
孙兰挣扎着、在心里盘算着，直到听到有人大喊：“沮渠南成死了！杀死沮渠南成了！”
他终于晕厥了过去。
在北门外的城阙旁，司徒政喘息着站稳脚跟。
司徒政的胸口多了一个脚印，这是沮渠南成飞腿将她踢飞时留下的痕迹。她轻轻咳了几声，感觉喉咙有些咸腥气。这一脚似乎踹断了两根肋骨，另外也伤了肺。
沮渠南成的凶猛着实超过任何人的预料。果然不愧是能威震雍州的人，着实可怕。
此番随从司徒政出城冲杀沮渠南成的，过半都是陷阵营。更不消说还有高顺这位身经百战，无战不欢的悍将。
而在司徒政费尽心机的布置下，他们更营造出了围攻的局势，千方百计，只为诛杀沮渠南成一人。纵使如此，适才的凶险仍然叫每个人都心有余悸。
此刻站在司徒政的身边，是同样精疲力竭的将领丁克和薛城。从在城头立起九牛弩，到众人围杀沮渠南成，前后不过瞬息间事。
但在其后短短的片刻时间里，他们都竭尽了全力。距离稍远些的是脸色惨白的沈动，沮渠南成最后濒死一击，脱手飞掷出斩马剑。
这一剑从沈动的肋侧划过，切碎两层铠甲，带走了一层皮肉，只要再向内偏得些许，就要将他开膛剖肚了。
而在四周，还有几名重伤的将士强忍着痛楚，在同伴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落单的战马没有主人驾驭，不耐烦地喷着响鼻，远远跑开了。骑兵在战场上失去战马，那是极度危险的事情。
但此刻却并没人在乎这一点。沮渠南成已经死了。那些迫于他的滔天凶威所聚集起来的贼寇，还会有多少斗志？
“沮渠南成死了！沮渠南成死了！”北门上一片鼓噪。巨大的吼声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得很远，越来越多的夏军将士跟随着一齐高呼起来。
兵书有云：将为兵之胆。沮渠南成的部下们之所以如此刚勇横暴，乃是因为他们首领的缘故。然而沮渠南成战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战场，贼军的如潮攻势，顿时为之一滞。
兵书又有云：三军之害，起于狐疑。当整支军队陷入狐疑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们失败的命运。最初的时候，先有一些原本追亡逐北的骑兵勒马止步，张望着寻找首领的踪迹；接着，几支大股队伍主动退出战团，开始互相靠拢。
厮杀场上，彼弱则此强，攻守之势往往转化于须臾之间。贼军一旦气沮，夏军斗志如火烈烈。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隆隆战鼓声响。鼓声中，成千上万的夏军将士攘臂奋身，厮杀向前！
薛城近前道：“王爷……”
司徒政走上几步，向那颗硕大的头颅踢了一脚。头颅翻滚了数尺远，脸面转到了上方。那对暴睁的双眼原本是那样狰狞，但现在看去便只剩下丑陋和粗野的感觉，并不比这片平原上其他的尸体更具威严。
这样一名肆虐雍州郡数年之久的匈奴人，多少官军剿之不灭、多少郡县被他攻陷，哪怕是他名头上的首领段也，也不敢对他有丝毫不敬。
但司徒政却仅仅依靠数十名骑兵的力量，如臂使指地调动他，最终斩下了他的首级。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无论是司徒政费尽心思拉拢的夏军将士，还是之前不服她号令的残部夏军的将士，此刻对司徒政的敬畏加深了不少。
“找根杆子，挂上去。”司徒政简单地吩咐一句。
“是！”一名士卒从他身后奔来，先将沮渠南成的发髻打散，然后将之紧紧扎在一根长矛的顶部，高高擎起。
“你们收编这里还辛存的夏军将士，带着他们听从高顺的将令。至于高顺，从现在开始你去接管北门的军马，和剩下的沮渠蒙圈一战。”
“是！”两骑应声而出，打马向北培驿疾奔过去。
高顺也应声而出，朝着北门而去。
司徒政翻身上马，抖缰前行数十步。
在那里，曾经的沮渠南成亲卫骑兵在经历了九牛弩突然的打击及被同伴互相拉作替死鬼，以及朱丹带兵冲杀后。大约还剩下百余人，其中绝大部分都带着伤。这些骑兵们彼此虎视眈眈地警惕戒备着，散开很远的距离来保证自己的安全，就如同山林中的猛兽各据一方那样。
即使失去了他们的首领沮渠南成，可这些人本身都是强悍的虎贲之士。但若暴起发难，司徒政眼下所领十几名疲敝的部下万万抵挡不住。
可司徒政丝毫也不为此担心。从他们的脸上，司徒政只看到惊惶和畏惧。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突然间拉人作替死鬼，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先兆和理由，这样的情况已经摧毁了他们彼此间的脆弱信赖关系。
司徒政深深松了口气。沮渠南成一死，城内的沮渠蒙圈军，在高顺面前就不足挂齿了。
夫战，勇气也。
这时候，北门外的战局被完全扭转了。
“放下兵器，降者不杀！”的呼喊声震天动地。
追随司徒政突阵的将士，这时还剩余三十骑。除了三名受伤特别严重者以外，其余人尽数紧跟在司徒政身后。
司徒政等人纵骑驰骋的英姿，落在夏军将士们的眼中，更令无数人心往神驰。这些年来，地方夏军对胡人和农民起义军鲜有胜利，如今大胜，这使得每一名夏军将士的脸上，都焕发着兴奋的光彩。
伊毅便是一名激动万分的夏军将士。
伊毅是巴蜀人士，其家世代务农，传到他这辈，五服之内唯有一个独子，故而起名叫一，伊家上下爱如珍宝，还送他读了几年蒙学。
伊毅乃是他自己后来改的名字。永康元年时，益州刺史赵欠与流民帅李特作战，益州大乱，战火所及之处，原本的天府之国白骨遍野，恍然不似人间。当时年仅十四岁的伊毅被乱贼挟裹入军，历经多次大战之后，终于彻底与家人失散，独自流亡雍州，托庇于当地豪强为佃客。
到了两年后的太安二年，镇守关中的河间王司徒页，令大将张方率十万大军讨伐洛阳。结果，倪毅再度被选为兵，踏上征途。之后的数年间，河洛之间战事不断，各家势力旋生旋灭。
伊毅则靠着勇悍和机敏，辗转多方阵营，侥幸保了一条性命。到这时，成了凉州军中一名什长，隶属于李军麾下。
伊毅参加夏军只求活命，可是，自伊毅来到凉州的大半年里，聚集在姑臧周边的流民越来越多，凉州夏军上下所能得到的粮食补给越来越少。
虽说将士们已经被吩咐到附近河水两岸去屯田，但在今夏的收获之前，不少人已经开始用野果、桑椹之类为食。
倪毅眼看着不少体弱的流民病饥而死，可姑臧城里的达官贵人却依旧灯红酒绿、锦衣玉食，沉浸在富贵奢华的生活之中。这几天，他终于开始考虑：或许，做一个贼寇才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贼寇可以痛痛快快地干掉那些可恶官员，痛痛快快地吃喝享受。至于其它的，哪管得了这许多？
直到昨天夜里，段也沮渠蒙圈贼寇大举攻城。李军与盛典等人自城中突围时，伊毅也是突围将士中的一员。沿途，他亲眼目睹了司徒政力敌沮渠南成部下第一悍将刘洋。而到了沮渠骑兵来袭时，竟还是这位凉州王，以区区数十骑横绝沙场，斩杀沮渠南成！
前后数个时辰的经历，使得伊毅对那位既英勇的凉州王十分赞叹。毕竟是读过几年私塾的，他想了想，大声欢呼喝彩：“凉州王威武！大丈夫当如是也！”
“这么说，这一仗咱们赢了？”一名士卒小心翼翼地问。
“废话！”伊毅断然道：“王爷把沮渠南成都杀了！一会儿都跟紧了，杀几个贼人替张二和李五他们报仇！”
张二和李五也是伊毅十人队里的士卒，就在适才贼寇骑兵突袭的时候被杀死了。
前方交战的声音越来越大，飞扬的尘土之间，可以看到司徒政的四面“凉”字旗斜斜前指，司徒政高呼冲阵，所向披靡。
前队的将士轰然大叫：“好！又干掉一个！又一个！”
残部夏军的步卒队伍虽然缺了军官指挥，却也鼓勇厮杀。伊毅等人夹杂在队伍之中，向前的脚步越来越快。
一名士卒漠然提醒众人：“该咱们啦！”
说话的是伊毅的部下张三。张三是个极其瘦小的黑脸汉子，神情有些呆滞。伊毅的个子已经较常人稍矮一些，张三比伊毅还要矮小半个头，故而显得头颅和周身骨骼都特别粗大。
他是上个月投军的流民，没名没姓，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大伙儿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张三，就这么一直叫着。
身为这个混乱年代中卑微如虫蚁的贱民之一，因为随时会死，所以悍不畏死。这个没名没姓的张三，偏偏是伊毅的几名部下中最凶狠的一个。
适才的血战中，他和伊毅各自杀了一名贼军，分别把首级挂在腰带上。伊毅的十人队原本有七名士卒，战死了两个，又杀了两个敌人，不赚不赔。
伊毅虽然年轻，却是从巴蜀转战到凉州的老卒，自然彪悍不下于人。他点了点头，把长枪握紧：“王爷已经把敌人冲垮了，咱们身为他手下的凉州军怎么丢了他的脸？赶紧上，砍几个脑袋去！”
交织成一片的厮杀呐喊声里，夏军仿佛翻卷的漩涡汹涌澎湃，向沮渠南成的部下们发起一次次的进攻。在每次攻势的最前沿，司徒政等人纵骑冲杀，立即将几处尚在负隅顽抗的贼军击溃。
远远望去，但觉人如虎，马如龙，旗帜如云卷动；旗下英豪掠阵疾驰，气冲云霄！
小半个时辰之后，除了小部分敌人仗着骑兵之利远遁，其余人等都被数量远占优势的夏军挟裹包围，进退不得。
兼之司徒政等人以降人为先导，高举沮渠南成首级四处劝降，更令彼辈士气低靡，再没有丝毫战意。
最终，随沮渠南成从南门深入姑臧城的两千余精锐的悍贼，降者超过半数，不降的尽数被杀。夏军的将士们杀得手滑，就连投降稍慢的、没有及时放下兵器的，也顺手砍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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