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姓邓。
单名一个扬，算得是荆村几位有名有姓的角儿外，最有声望人物了。
老人的脾气很好，是邻里皆知的事情，不过是对那些除去丘什以外的所有孩子——只有这个唯一收入门中的徒弟，邓先生从来不会有任何夸奖的言语。
甚至连一副好脸色，算是教诲的话语也不会多说一句。
丘什却除了感激之外，根本一点别的情绪都没有。
只因他不是荆村本地的孩子。
父母因饥荒饿死之后，就被叔婶领到此间。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连那两个看似还念亲情的中年人，也再次离这个苦命的孩子而去。
婶子向来体弱，不适劳作。
不然也绝无可能因为无后的原因，将丘什过继而来。
丘叔为了贴补家用，一直给二十里外的李公子家做轿夫——听说腊月的那几天下了一场不小的雨，年节将至且忙的厉害，丘叔打破了摆放在院里的瓷器。
并不晓得价值几何，亦然不知损坏几成。
遂叫人打死了。
甚至连尸首也无处可寻。
家中得知此事后，婶婶也不再织那过冬的毛衣，只是呆坐在家中怔怔过了一天，在那个阳光璀璨的无后，消失在半掩这门的后厨侧门。
丘什都知道，他甚至晓得那一同摆放在那厨房高台上的菜刀，也一同被带走了。
婶婶再也没有回来。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丘什心中清楚的很，他甚至在那一天，为自己挖好了浅浅的墓坑——可惜家中唯一的利器不在了。
他再没有办法给自己刻有名字的墓碑了。
确是一件颇为遗憾的事情。
不就是为了挣一口饭吃么.....其实若是只为村里的人到去抬水，也勉强可以过活的，可惜叔叔向来喜欢脸面。
喜欢炫耀，展示自己处在高人一等阶级环境之中。
“小什啊，你以后，再别去那楚家丫头那里抄书了，我就问你丢不丢人，相当丢人！你以后完全可以接我的班嘛......你绝对想不到的，我今天又和张管事畅聊了很多很多，没准今年年节一过，我就能长留下来......”
丘什静静的想。
叔叔有没有某一刻，会想到自己是这样的结局收场......定然是会的吧，他毕竟是心眼那般多的人呢。
尚且年幼的丘什明白了一个道理。
若是一个人有了不切实际的欲望后，一定会失去正常的判断能力。
而他自己，若是没有邓先生收留，只怕是已早早饿死在那空无一物的院落之中了。
所以对邓老先生，丘什心间除了感激，也许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唯一令丘什不安的是，入门时间不暂且不长的他，却连老先生哪怕连半天的正式训练也未曾受过，就被一下赶到了台前。
此前的他，一直被安排在那桌台后的最角落。
“听着罢，多听几天再让你上去试试，自然就会了。”
丘什想起了师父对他说过的，唯一算得上最和蔼的话语。
直到今天。
那团始终被怯懦隐藏起来火焰，忽然烧到了少年的胸间。
没有来由，就像是被点燃的欲望和执念，一下子将他个性之中的偏执完全解放了出来......而说书人，是决然不能有这么多话的。
特别还是这样没有意义的无端揣测，在他人的村舍之中。
砰！
才勉强爬起的丘什又被一脚踹倒。
挨打，自然也是活该的，简直没有比自己还要欠打的人了——丘什觉得自己就和他那个无知的叔叔本质上也是一样的。
一旦有了那不切实际的欲望，就恨不得也要将自己的一切变成干柴，哪怕结局变成焦炭、飞灰，也根本不会回头。
也许是孩子们打累了，或是一旁大人们不太情愿的劝阻。
雨点般的拳打脚踢逐渐变得轻柔了起来，丘什模糊的视线里，出现的竟然是那个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是一张被岁月之刀无情刮伤的面庞。
“站起来。”
“啊......唔......我，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呀。”
“我叫你站起来！”
人影散去，就像是零点时分戏场的落幕——今日骄阳似火，却完全比不上丘什方才胸口燃起火焰的百万分之一那般热烈。
少年的喉咙与胸腔，似乎到了现在，还感知得到那庞大的能量和温度。
丘什意识已模糊。
视觉与听觉像是一滩浆糊，不晓得在那拳打脚踢中，是否脑袋也被人狠狠揍了很多下。
他的双腿完全软去，仿佛连同肌肉的全部力气也完全丧失了。
可丘什依然听到了邓老先生将那惊堂木甩在他面前的清脆响动，还有那痛心疾首的声音：“唉......你就在这躺着......死去也罢！”
以及记忆中，依稀还能追忆得到的碎片。
“看那么多书，想法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不如多学学你叔叔，练就一副可以防身的好体魄，能到世家大院去某得一份营生。”
“别笑，听到没有，别再笑了！”
“丘什，你总是这样，怎么说也不听，白白长了一张脸，却只会笑，那嘴巴也是，怎么就不舍得甜一点呢？”
丘什还依稀记得。
那是婶婶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贴在他的肩头，用巧劲捏着丘什的耳垂，总是带着幽怨和那难以言表的情绪。
那一声叹气。
怪不得如此熟系。
岂不就是此时此刻，和老先生这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么？
“小什，有愧啊......实在对不起你们。”
丘什悲哀地在心中道：“辜负了大家的期盼，怪不得向来什么都做不好。”
一块厚重的云层，也在此刻将太阳挥洒的光线几乎遮蔽，阴暗和残缺在同一时刻汇聚在一起，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
没有半分预兆。
“喝茶吗？”
就仿佛这一声问候，同样让丘什没有一点点的准备。
咚咚咚！
咚咚咚咚！
他的心脏仿佛变成了鼓皮，他的血管被一点点撑开，胸口那分明已经退却的火焰，再次扬起了足以燎原的剧烈火焰。
丘什的腿部肌肉重新像是焕发了生机。
他的大脑，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开始以飞快的速度重新恢复效能。
伟岸且高大的身躯依然没有转过来。
只是不晓得何时，已有一杯热茶摆在那矮矮的木桌之上，飘散出淡淡的芬芳。
“我来到了中原大陆，只有一个人让我难忘，他认识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吃茶。”
男人道：“他说这是礼节，所以我也要请你喝！”
“请我......喝？”
丘什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不受控制的站起，且一步步来到了那宽阔背影边上。
“是，你是很好的人，我很喜欢你说的书。”
男人轻轻道：“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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