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喧闹县镇，首先是小路变得泥泞，连同街道两侧的房屋也逐渐矮下。
更远处的视线所及之地，被大片的水田替代。
只剩一列远离主干道，向外界蔓延的小小石路。
还勉强可以见得到背着水桶与柴火的下人往来，至于马车——是绝然行不到如此远、如此偏僻地界的。
零散的高层住宅替换成了土屋和茅屋，衣物打满补丁的孩子们从田间的这头奔去那头，来回穿梭嬉闹着，像是完全不会困乏。
“我出枪了，你为何不倒下？”
“你胡说什么，我明明已防御，方才那一击已然作废！”
随处可见的木柴作枪，生长的茂盛的芭蕉叶片作为盾牌，便可以使得少年们在街角巷头上串下跳，他们年纪虽然已经不算太小。
可村中的娱乐活动实在有限，除了白天山上砍柴和田间放牛以外，这午后的休憩时间，也就只有由着他们胡闹了。
那灵活的身姿，像模像样的架势，倒也像点样子。
就在这种平和安详的，全然由凡世俗人构成的，最边缘的生活角落。
却俨然有一栋戏楼。
歪歪扭扭地伫立在道路南侧，似乎要是在斜一分，就要完全栽入田中。简单用麻布搭建起来的小棚子倚靠这戏楼一字排开，摆放着茶水和木凳。
给好让往来的汉子们一个修正安歇的地方。
原本应当布置戏台的地方。
如今只是随意搭了一个木桌，一位小童艰难地踩在被二次垫高的椅子之上，今日并非闰日，没有戏场的安排。
老先生又染了风寒，无法再出场讲书。
任务便落到了这木桌后，努力将自己肩膀以上的身子，架在木桌上端的小童身上。
丘什紧张不已，他是老先生今年元月才收下的学徒，直到现在也不过入门了一个月而已。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扶尺。
被他局促地使劲敲击了一下，却几乎让他将半个身子都震麻了。
远处似乎传来熟悉玩伴的笑声，自然是那些笑话他的言语，至于是什么，不用仔细听，也大概能够猜得到是什么。
“世新，快别打了，朝那儿看，是不是我们的丘小哥啊？”
“我说怎么那么眼熟，穿那么奇怪的衣服，难怪没有认得出来。”
世新把手中的木棍扔到一边。
跟上了一众听到戏尺响动，便集聚于布棚底下的孩子们。
丘什没敢抬头看那些人笑脸，只是低下头，不断尝试平息那胸口中汹涌悸动的情绪。
“上回书说道——
数十载前，我们这片百越烨山之北。那样一位年少巾帼，因不忍家中男丁衰落，婉拒了家中劝阻，亦然决然选择代兄从军，
而她投奔的——便是隶属于湖广之地的楚军......”
丘什声音中隐隐流露出了那来自初上台前，不可避免的颤声，他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追忆老先生再重复书中不同段落应当使用的停顿和语气，还要保证每一个情节决不能有半个字的错漏。
他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控制，粗细不均，磁性不足。
唯一说得上好的，只有那天生赋予，一副永远保持中气的嗓音。
在这热气升腾，分外炎热烦闷的午后，原本取水歇息的汉子们，也都将那视线一齐抛了过来，眼神充满了好奇，与些微的惊讶。
这般大的孩子。
也许未满十五岁。
除去表演天赋上差了火候，在其余大多数地方，都以远远超越了同龄人。
“战事不去，我心不忍！
当楚盼儿首次面对湘军将领时，说的是那样的话语，令人激愤，令人振作，却更加叫人深思。”
丘什见人们都纷纷朝他看来。
面色不由得露出喜悦之情，他拜入彭老先生门下，不就是为了此刻么。
歌颂他人的故事，表现自己心中的灵魂内核。
无疑也可等同于展现自己的心路历程，
那来自心间的烈火，不知怎么的，分别已熄灭成是星星点点，却在一瞬被激烈的山风吹燃。只因为，他看到了，一位拥有伟岸身姿的男人。
吃茶的同时，向他投来了肯定的目光，目光之中是漆黑的宏宇，却像是烈酒，一下洒在丘什的心底。
“人们始终相信，这是楚氏一夜间想明白的事情，是极高的家国觉悟。
而小生却更相信，这应与当时昌隆幅员村落的地缘条件有关——昌隆各处对外在世界的交易还保持着顾虑。
而此次事件的结果便是让昌隆很长时间，本土作物的竞争力远远跟不上南疆诸国培育的样本。
造成了贫困，造成了饥荒。
反过来倒逼县内政治集团增加了对它国的贸易壁垒，而贸易切断后，不适合大批种植粮食稻谷的南疆山地自然会因为口粮问题，在那一年欠收的冬日北上......
形成了战争导火索。
仍然处与落后和贫瘠的昌隆村落，一边需要忍受极高的人头税，一边又作为真正的战事资源，被集体送入战场。
小生相信，在那个时代，处于边疆地域的楚家，应当对于昌隆是没有多少认同的。
一路走来，楚盼儿几多次想要弃甲归乡，多少次在生杀面前的迟钝。
绝不是常人所想的，是身为女儿家的不忍，而是那几乎难以判别你我的无端杀伐......正同那句话一般，是只有见识过苦难和悲戚，方可凝聚出来的果实。
一路行军，来之不易，其中辛酸有怎么可以用一言壮志可蔽之......
多少夜的辗转反侧，饱含民间的苦痛挣扎。无论如何，也要尽快结束战争，这才或许是一个真实的楚家儿女的真实心声......”
少年的心口发热。
话语来不及停止，就一下子像是雨点般倾泻而出，他不吐不快的心中所想还没收尾，就已经从他人的面容之中感受到了异样的神色。
丘什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可他还未曾改口。
就已经有一张完全黑掉的脸，几乎和他的高高撑住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砰！”
楚世新一下将那给丘什身下的椅子完全撤了下来，清脆的倒地之声剧烈而干脆，几乎使得场子边上的众人都给吓了一跳。
“我说你为何要拜那说书先生为师，原来是为了在这个地方等着我呢......你的报仇？”
楚世新紧紧捏紧了拳头“......如此辱我祖上，你到底计谋了多久，是不是还勾结南疆之人一同败坏我们荆村的英杰？”
“我......不是......”
丘什还没站得起来，就被一只硬极的拳头再次击倒在地。
他沉沉地倒下，趴在地面不住咳嗽起来，那燃在心底的火焰一下熄灭了，仅存的只有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的拳打脚踢。
“这样会不会打死人呀.....”
“打死了也不要紧的，谁叫这孙子是没娘也没爹的家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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