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姐姐，家里一切安好。不知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甚是想念……”
正午时节，我坐在为遮阳搭建的简易凉棚里，一针一线地缝制布偶。诗姬莉与我对面而坐，手捧艾茵写给我的信读给我听。
“狼姐时来常照看我，吃穿用度亦无所缺，姐姐不用担心……”
信不长，但字里行间透露出暖人心脾的亲情。
小心翼翼地让骨针穿过布料，再从另一块布料下面穿出，将兔子玩偶的脑袋与身体缝上了最后一个针脚。被来自千里之外的眷恋所鼓励，这一次的缝制出奇的成功。
“愿姐姐平安归来。艾茵。”
读完全文，诗姬莉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里。
“累了吗？要不要喝点茶？”我抬起头来问。
“不用了，我还不累。”诗姬莉将信封放回原处，“还要读吗？”
“嗯嗯，这次读第一封吧。”
“又是这个吗？”诗姬莉拿起因被反复拆折而开了边儿的信封，将信纸取了出来，“我都已经会背了，要不然我背给您听？”
“不不不，背和读的感觉不一样，还是读给我听吧。”
“嗯……”诗姬莉清了清嗓子，然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细着声说：“姐姐我好想你！特别想你！特别特别想你！”
“呵呵……”我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这封信的口风和刚才的那封完全不一样，不光是遣词用句非常直白，而且完全没有说一点点关于自己事和家里的近况，通篇表达的只有一件事：
“我好想姐姐，姐姐快点回来吧！”
“艾茵真是可爱~”
“而且成长也很快。”诗姬莉放下读完的信，附和道，“这两封信日期就差了不到一个月，艾茵变得懂事多了。”
“噗……你真的这么想的吗？”我不禁笑出了声。
“不是这样的吗？”
“后来的那几封明显是狼姐教她的啊。”
“原来如此。”
“启程吧。”我举起玩偶端详了一番，说道：“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艾茵了。”
“遵命。”
诗姬莉向其他人传令，我收拾好针线布料，起身将遮阳棚拆下捆好。我抱起它准备装车的时候，诗姬莉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这是一个用红泥和白颜料涂满全身的猿人，她顶着一块晒干了的米诺陶斯头盖骨，身上满是穿成串儿的草人。一个硕大的包袱背在她的背上，一边走一边发出叮叮当当的磕碰声，里面应该有不少价格不菲的金属制品。
“队长，这个人想和我们同行。”诗姬莉说道。
“你一个人吗？”我问。
“是的。我现在要去瓦拉玛湖北边的一个聚落，希望能和您的狩猎队同行一段时间。”猿人礼貌地回答。
“一个人走远路不放心吗？嘿咻！”我把遮阳棚扔上了货车，拍了拍手上的浮土，“没问题，只要别对我们的货车太好奇，我们很欢迎旅伴。”
“谢谢，队长大人。”猿人高兴地说，“我是一名萨满，作为允许我同行的感谢，我会为各位祈求神灵的祝福的。”
“哦？那你怎么不祈求一下神灵，让神灵庇佑你旅途平安呢？”
“这……”
“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在意。”我摆了摆手，“谢谢你的好意。”
我转头指挥其他人，在猿人萨满的面容消失在视野中之前，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
……
狩猎队有序地排成一列向南行进，半路上，背着大包的猿人萨满靠了过来，和我搭话道：“队长大人，你似乎并不敬畏神灵啊。”
“当然不，我敬畏神明。”我也是有些闲，便没计较对方的态度，笑着回应她。
“你的表现却不是这样。”似乎是觉得我放低了姿态，猿人萨满的声音比刚才有底气多了，“你没有把我的话当真，对吗？”
我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哦？原来你是一位神灵吗？”
“我不是，但我可以和神灵交流。”
“何以见得？”
“以前，我是一个在深林里独居的人。每天通过冥想与神灵交流，用舞蹈回应神灵的祝福……”
猿人萨满开始讲述自己的往事了，眉飞色舞的神情看起来颇为得意的样子。
和我并排而行的诗姬莉频频向猿人萨满瞥去不满的视线，但并没有被她注意到。
“有一天，有一个人找到我，奉上许多礼物恳求我帮助他。他也是一个独居者，因为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东西吃，想请我求问神灵在哪里能采集到食物。于是我焚香祷告，举行了通灵仪式，你猜怎么着？”
“那个人找到吃的了，对吗？”
这个毫无悬念的问题，回答它根本不需要动脑子。
“你猜对了！”猿人萨满做了一个夸张的向天挥手的动作，像是向神灵夸耀自己的胜利一般，“他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的时候背着满满一麻袋的谷物！”
“是嘛，看样子神灵很听你的话啊。”
“当然！因为我是……”猿人萨满不顾被压弯的脊背，硬是抬起头来，春风得意地说。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了，便立即改口道：“不是神灵听我的话，而是神灵回应了我的呼求！”
“原来是这样啊……”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结果那个人请我住在他的家里，为他祭拜神灵、占卜泰否。从此以后，他的家中再也没有饥饿了。”
“我猜你不是无偿替神灵援助他的，是不是？”
“我当然是无偿的，但我必须为神灵献上供奉。”
“怎么供奉的？”
“将食物和器具摆好，我会绕着它们举行仪式，贡品中的灵气就会被神灵接收到。”
“只收灵气，不收贡品本身吗？”
“那还用说吗？”猿人萨满误以为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兴致勃勃地继续向我解释：“神灵是不会动凡间的俗物的。”
“这样啊，这么说没有萨满的话，就算是神灵也要饿肚子，你真了不起。”
“当然！因为我是……不！你错了！神灵怎么会饿？神灵是伟大的存在，不需要吃东西！”和之前犯了同样错误的萨满再次临时改口。
“那为什么需要供奉？”
“因为神灵是伟大的存在，所以需要供奉，这和吃不吃东西没有关系！”
好像是被我问急眼了，猿人萨满一边跺脚一边大声解释。虽然关联词前后的部分在我听来完全没有联系，不过我姑且还是装样子点了点头。
“那供奉仪式完成了之后，贡品怎么处理呢？”
猿人萨满虽然被我弄得不太高兴了，但她继续向我炫耀的欲望显然大于她的怒气，于是她接着回答道：“被神灵接受的贡品是不能再被人食用和使用了，也不能扔掉，否则神灵会发怒，降下天罚。我会用特殊的方法保存它们。”
“我想也是。”我在快要忍不住笑意的时候抬起手，用袖子假装擦了一把汗，遮住笑脸。
“你能理解神灵的伟大就好，还有萨满是多么重要。”猿人萨满趾高气昂地仰着脸，好像她的重要性和下巴抬起的角度成正比一般。由于背上沉重的包裹，弯腰含胸的同时还有昂首望天，猿人萨满的身体拐了好几道弯儿，用身体的线条投影出一段崎岖的河道，甚是滑稽。
“那么后来呢？”笑够了之后，我喘匀了气息，接着问，“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带着全部家当出远门？”
“嗯……尽管我做事低调、不求私利、深居简出，没想到就算如此，我们名声还是传扬出去了。”猿人萨满在不好好看路差点被绊倒之后，终于还是把头又低了下来，“有一天，一群人找到我，带着一整车的礼物来求我，请我去他们的聚落里做萨满。你想啊，做一个聚落的萨满比做一个人萨满要好多了。”
“你一定比之前更富足了。”
“说的没错！在那个聚落里，我过得甚至比首领还要好。”
“真是令人羡慕。”
猿人萨满好像忘了刚才的“我当然是无偿的”，吹嘘的重点从自己的“本事大”转移到了“过得好”上了。
“然后呢？”
“哦哦？你也知道我的经历还没结束哇。”猿人萨满从腰间摘下水袋，故意用很慢的动作拔掉塞子，好让我看清楚这个水袋精细的工艺，她把水袋口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继续说：“我在那个聚落里待了一阵子，一天夜里，有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赶来见我。那个人带着一大包金器、银器还有宝石作为见面礼。她说她是戴英聚落的人，首领得知了我的事，迫切地想要我到她们的聚落里去。你听说过戴英聚落吗？那可是一个超过一百人的大聚落啊！”
“嗯嗯，我听说过。”
“她还说，她们的首领非常渴慕我的能力，让我连夜启程去她们的聚落。而且许诺我，到了聚落后将有比现在优厚百倍的待遇。”说到这里，猿人萨满用力拉了一下包裹上的绳子，把它往上面背了背，“没办法，我只能草草收拾行装，趁着夜色悄悄离开原来的聚落了。倒霉的是我和那个人走散了，只能一个人去了，还好路上遇见了你们。”
“能护送萨满真是我们的荣幸。”我随口敷衍了一声。
“你能明白就好。”
突然间，天空中传来一声长啸，盘旋的哈耳庇厄哨兵发出了警报。
“着甲！”我当即大喊一声，同时观察哈耳庇厄哨兵传达的信息，“大纛西南偏南！十人埋伏！”
车队立即停下，队员纷纷从对应的货车上拿取自己的护甲迅速穿戴；轻盈的哈耳庇厄们直接起飞，除了最先发现敌情的那个留在高空做指示之外，其余哈耳庇厄全部赶赴埋伏点，以弓箭压制敌人。
“诗姬莉，原地守卫。”
“遵命！”
“举旗！前进！”
旗手举起了画有黑色羽毛的令旗跟在身边，我带着半数队员杀赴敌人的所在地。
…………
……
击溃一群乌合之众没花多长时间，实际上，在遭受哈耳庇厄的弓箭射击时，这些没什么战斗力的强盗就已经开始溃散了。
他们或许是想在这里等弱小的商队路过，凭借数量实施抢劫，并没有对我们这样的硬骨头有非分之想。不过本着尽量消除隐患的原则，这些强盗都成了尸体。
我带着一身喷溅上来的鲜血回到队伍中，同行的队友在令旗下列队，在清点完人数、确认人员无伤亡后，我让旗手打出了“继续前进”的旗语。
“队长。”诗姬莉走过来对我说，“您去看看那个萨满吧。”
“她怎么了？”
“她在阻挠我们启程。”诗姬莉没好气地说。
“还有这种事？”我吃惊地说。
我不禁在心中感叹，这个人胆子可不小啊。
不过，当我看见猿人萨满是用了何种方式阻挠启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想法大错特错。
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掉在地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而包裹的主人此时在车底下，抱着脑袋蜷缩身体瑟瑟发抖。
“我觉得……这应该不是在举行祈求神灵赐福的仪式。”
“您说笑了。”诗姬莉面无表情地说。
我俯下身，一把将猿人萨满从车底拽了出来。
“咕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猿人萨满爆发出凄厉的惨叫，挣脱开我的手，扑向一旁的诗姬莉，抱住她的腰肢，“救救我！求你救命啊！”
诗姬莉没有动，但额角渐渐显现出了青筋的轮廓。
我直接掰开猿人萨满的手，将她拉到切近，在她耳边大声说：“你找我来寻求庇护，却连我长什么样都忘了？”
“啊啊啊……嗯？是……是你啊……”猿人萨满眼中几乎疯狂的恐惧神色在看清我的脸之后渐渐消退了，“你满身是血……我……没认出来。”
诗姬莉把猿人萨满的行李捡起来还给她。
“哦……谢谢，真是吓死我了。”猿人萨满接过行李，以手抚胸，从惊吓之中缓过神来。
我和诗姬莉都不好意思告诉她，没有任何一个强盗靠近车队两千米以内。
“你应该赞美你的神灵，因为它保佑了你平安。”我姑且安抚了她一番。
“啊？嗯……你说的没错。”
“……”
看她的反应，在自己脑内的险境中，这位能与神灵对话的萨满连一秒都没想起她的神灵。
猿人萨满放下刚背上的行李，走到一边手舞足蹈地祭祀神灵去了。
说起来，她把我当做强盗的时候，第一时间求助的也是活生生的诗姬莉。
…………
……
两天之后，那位猿人萨满就到了要与我分开的地界了。
“感谢你们的保护，神灵不会忘记你们曾经帮助了它的萨满。”猿人萨满向我们深施一礼，作为告别。
“先等等。”我叫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猿人萨满，把两天来一直想告诉她的事说了出来：“不知道你是否考虑过，戴英聚落请你去的原因，或许是……”
在听了我的一番话之后，猿人萨满什么都没说，还是转身走了。
又过了几天，我们从流亡的人口中，听说了戴英聚落被毁灭的消息。
“队长，您觉得那个猿人是个骗子吗？”当天晚上，在与我闲聊的时候，诗姬莉问起了这件事。
“到底是不是骗子呢……”我看着摇曳的烛光，揉了揉眼睛，放下好几天都没什么进度的布偶。
“她满口胡言，连我都看出来了。”
“虽然有，但也不是满口。”我纠正道，“她布袋里的东西，明显有很多是金属器具，这种东西在温饱都没解决的人手中毫无价值，是只有富足的人才能、才愿意拥有的奢侈品。至少证明她确实通过某些手段获得了富贵之人的青睐。”
“嗯……”
“谷物如果不是集中种植，是很难一次性收集一麻袋之多的。最初请萨满的那个人，应该是被告知了哪里有种植场了吧。萨满的‘事迹’估计也就是这么传出去的，她没被问罪反而在聚落中被供起来，说明还是有些本事的，至少在花言巧语上有些本事。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是这样吗？”诗姬莉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她不像是个聪明人，明明您已经那么直白地告诉她了，她还是去了那个聚落。”
“如果她真的是愚蠢的，那么听了我的话，她会恍然大悟才对。”我回想起猿人萨满毫不犹豫地离去的背影，“我想……在我告诉她之前，她就已经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
“那为什么……”
“富足的生活是摆在眼前的，而危险是看不见的。”我无不遗憾地感叹道，“过惯了安逸富贵的生活，再想回到原来的样子，或许比战胜恐惧还要难啊……”
“真的是这样的吗？”
“不知道，这也只是猜测。”我摊了摊手，“不过啊，我问你，你想过吗？有一天我们自己会不会不再受到聚落的庇护，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我……没有想过……”
“哪天要是心血来潮，不妨考虑一下吧。”我半开玩笑地说，“该睡了，晚安，诗姬莉。”
诗姬莉起身离席，说道：“晚安，队长。”
躺卧在床，半梦半醒之际，我想起了自己数天前对那位萨满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不是大祸临头，谁会如此急切地渴慕神明的帮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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