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只是一个普通人。
比所有普通人要好的一点，大概就是他看守着云州内围的城门吧。
一次次地看着那些怀抱着期望，生活在外围的人进入内围，他的心中，只有冷冷的嘲讽。
贱民永远都是贱民，以为付出区区十两银子就能改变命运吗？不，这只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跳到了另一个地狱而已。
不过，前段时间突然有大量的外围贱民拿出十两银子进入了内围，也许是那个自称是平安商行的人搞的鬼？
可就算是这样，和他也没有任何的关系，身份低微之人，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就行了，多管闲事的话，可是会死的。
他的上任，便是这么死的。
这一了天，他一如既往地看守着城门，远远望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装潢并不华丽，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朴素至极。又是外边来的小商行？
他打起精神来，依照惯例地拦下了马车。
“入城费十两银子。”
他官方地说着，但驾驶马车的车夫却只是轻瞥他一眼，并未搭理他。
刘守眉头轻皱，正要说些什么，马车内突然传来了一阵苍老的笑声。
随后，一只枯黄的手臂从马车中伸出，递出了一个木牌。
刘守接过木牌，草草地扫了一眼。木牌做的很粗糙，上面写着的三个字更是歪歪扭扭的，即便他不识字，也知道这字相当难看。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问了一句，道：“这上面写的是啥？”
车夫面无表情，淡淡地开口说道：“巡天司。”
巡天司……巡天司……
刘守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即便他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云州。但作为大周的子民，他还是听说过帝前三司的威名。
测算国运的监天司，斩妖除魔的神武司，以及……替圣上监视天下的巡天司。
如果说曾经尚还存在的神武司是大周皇帝对外最锋利的刀，那么巡天司，便是大周皇帝对内养的一群恶犬。
他们很少出动，平时也仅仅只是在朝堂上按照惯例对某个官员大骂不停来突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但如果他们特意地去往一个地方，那么恭喜，那个地方的官员要倒大霉了。一旦被巡天司盯上，即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下来。
“请，请进。”
刘守慌忙让路，马车缓缓驶入城门。
“云州知府贺有理，再次恭迎御史大人。”
一位约莫五十多岁，体态臃肿的胖子笑呵呵站在路中间，领着众人排成两队，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车厢的帘子缓缓拉开，从中走出一个身形枯槁的老人。他神色冷淡地看着贺有理，道：“看来云州的日子又把你养肥了不少啊。”
贺有理笑眯眯地看着老人，道：“御史大人哪里的话，接下来是我陪您走流程呢，还是您随便逛逛？”
“自然是我随便逛逛。”
“好！”贺有理朝身边的众人拍了拍手，高声喊道：“走，回去吃饭！”
他当真领着众人回去，仿佛来此仅仅只是为了恭迎一下。
老人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贺有理离去的背影，车夫低下身子，轻声说道：“老爷，那贺知府此次恐怕又做好准备了。”
“嗯，我知道。”老人微微垂下眼帘，“贺胖子精明的很，前几次我都没抓住他的把柄，倒是给他混到了知府的位子！”
他扫视了一眼四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充满着欢声笑语，尽情地去享受着生活的安定。
但不论眼前之景有多么美好，城外的悲惨景象，却绝不容许忽略。
“我们走！”
将马车停在城门旁，老人便与车夫一同逛着街。
他的目光匆匆掠过那些挤满客人的店铺，贺有理既然提前知道了他的到来，那么定然是做好了准备。这些商铺，是调查不到什么信息的。
他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着，目光锁定在一个写着“平安商行”的牌匾之上。
其他店铺都挤满了人，唯独这一家门可罗雀，在众多商铺之中格外显眼。
但吸引老人的，并不只有这一点。
他死死盯着那写着“平安商行”的牌匾，突然加快了脚步，走入店内。
他一眼便看到了店内摆满的棺材，随后目光缓缓落在了坐在前台的楚空澈脸上，也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晴儿。
楚空澈正和晴儿磕着瓜子，他突然察觉到老人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上，神色微微一愣，道：“这位客人是来买棺材的？”
“大胆！”
车夫怒斥一声，老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晴儿这时也看到了老人，她神色一惊，猛然站起身来，诧异道：“燕爷爷，你怎么来了？”
楚空澈眉头一皱，拉了拉晴儿的衣袖，小声地说道：“这谁啊？”
“老夫只是一个小官，不过是区区七品。”老人淡淡开口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空澈，“我认得你，你乃乾江县县令，为何跑到云州来了？”
楚空澈面色一僵，干笑道：“那乾江县失守，如今彻底化为殷城的地域，我也是一路逃亡来此的。”
“既以逃出生天，为何不返回神都，而是来到这云州？”
楚空澈眼中闪过一丝苦恼之色，这老爷子怎就如此咄咄逼人，看着很不好应付啊。
他只好拱了拱手，道：“下官也是被乾江县给吓破了胆，这才想在云州待几段时日，安养身体，再好返回神都去叩见陛下。”
见老人还有开口追问的欲望，他连忙补上一句，道：“晴儿小姐也是知道此事，她在这里，也是有监视之意。”
老人这才将目光投向晴儿，道：“晴儿，这是真的吗？”
晴儿心中犹豫，目光飘忽不定，但还是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若有所思地看着楚空澈与晴儿二人，他微微颔首，道：“老夫来此还有要事处理，等事情了结，你们二人便一起随我返回神都吧。”
见实在避不开，楚空澈也只好答道：“那便听大人的。”
老人看着楚空澈，道：“你既然在这云州待过几日，可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楚空澈想了想，道：“下官怀疑云州知府有很大的问题，这算不算？”
老人眉头轻挑，道：“哦？他可有什么问题？”
楚空澈为难道：“这只是下官的直觉，倒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
老人深深地看了楚空澈一眼，却并不对此言语，转身对那车夫说道：“我们走。”
“燕爷爷，我送送您。”
晴儿跑了出来，待走到门外，老人突然看向她，道：“你喜欢他？”
晴儿神色一愣，摇了摇头，道：“燕爷爷为何这么说？”
“这倒是奇怪了，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何刚刚要帮他撒谎？”
晴儿神情一滞，连忙说道：“他的确是有些问题，但，但也算得上是个好人。”
老人深深地看了晴儿一眼，好人吗……
他突然笑道：“既然晴儿都这么说了，那对于此人，我倒也不再追究。只是，若他以后鱼肉百姓，我定不会留情！”
晴儿一脸复杂地目送老人离去，幽幽叹息一声。
也不知自己帮那楚空澈隐瞒，是对还是错。也罢，等回去之后，将此事禀报给陛下。一切对错，皆有陛下来评断了。
只是不知道那时，陛下对于楚空澈的态度，又是会如何？
那燕老爷子走出数百米远，突然被一个孩童拦住了去路。那孩童一遍啃着糖葫芦，一边将一则信封交给燕老爷子，道：“有人让我将这封信给你。”
他将信封交到燕老爷子的手上，便远远跑开。燕老爷子打开信封一看，却见上面只写了一个“季”字。他目光微变，连忙张望四周，忽然望见一家旅店二楼窗户正打开，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正静静地看着他。
燕老爷子加快了脚步，来到那旅店二楼的房门外，敲了敲门。门开之后，里面之人正是老季。
燕老爷子面色一惊，道：“你……”
“进来说话。”
燕老爷子进了屋，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了？”
“燕爷爷，请喝茶。”
“啊，好。”
旁边响起稚嫩的童声，燕老爷子下意识地接过茶杯，瞳孔却是猛然一缩，死死地盯着眼前一脸纯真的季新月。
他猛然转过头，眼珠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默不作声的老季，好似噬人的野兽，低沉着声音说道：“我记得她已经死了。”
老季面无表情地看着燕老爷子，漠然道：“死了就不能重新活过来吗？”
“你这是疯了！”
燕老爷子愤怒地将茶杯摔在地上，低吼道：“季孤煞，你身为神武司司主，怎能勾结武朝余孽！”
“神武司已经不在了！我还做什么神武司司主，管什么武朝余孽！”老季突然也爆发了情绪，冷冷地看着燕老爷子，“别忘了，里面也有你巡天司的一份功劳！”
燕老爷子心中有愧，叹道：“我也只是听从先帝的命令。但即便如此，你身为大周的子民，也不该去勾结武朝余孽啊！”
老季淡淡回答道：“他是个好人。”
好，好人？这话，好像不久前听过……
燕老爷子短短思索几秒，顿时反应过来，惊道：“那个乾江县县令就是武朝余孽？”
老季点了点头，道：“不错。”
“为何告诉我？”
“不告诉你，你日后也会查到的。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只是一直没人去深究。监天司的那个老神棍，也知道他的身份。”
燕老爷子陷入沉默，许久才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帝前三司的两位司主都对他没意见，那我这巡天司司主，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如果他日后想走官场一路，但凡有一点罪行，我也会深究到底！”
“这你大可放心，他若一心想要造反，这大周早就乱了。”
燕老爷子冷哼一声，他可不会光听老季的一面之词。只是看在他与那老神棍的面子上，暂时不追究此事。
他看着老季，道：“那你们来这云州是为何？”
老季言简意赅，道：“云州乱，好造反。”
燕老爷子指了指外边，道：“你说这国泰民安的景象乱？”
老季嗤笑一声，道：“若真的国泰民安，你这巡天司司主还过来做什么？”
燕老爷子点了点头，道：“不过还真是令人意外，你居然当真会跟他一起造反？”
老季淡淡回答道：“若这天下的民心都在他这，那这大周亡国，也是理所应当。”
意思是他并非单纯的囤积兵马造反，而是先去夺天下人的民心吗……
燕老爷子目光微微闪烁，突然笑道：“说起来，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陛下……似乎对他有意。”
老季轻瞥他一眼，突然也笑道：“那岂不是正好？若是他和陛下在一起，这反倒也没必要造了。算来算去，这天下不都是他们夫妻俩的。”
“哈哈，是啊。”
二人笑了笑，又很快地停了下来。
这种事情，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啊。
今朝的皇帝，怎么可能和前朝的遗孤在一起？就算假设他们两个曾经互相隐瞒过身份相爱过，但当身份被摆在台面上的那一刻，即便心中仍爱得深沉，但在国仇家恨面前，终究是要兵马相见。
除非，有一人愿意妥协。
但是……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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