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这是一个热闹的都市,一块半殖民地,一个为一些帝国主义国家,许多人种所共同管辖,共同生活的地方,所以在东方的海面上刚吐出第一线白光的时候,迥然不同的在一个青白的天空之下,放映出各种异彩。有一部分,是高耸着几十丈以上的高楼,静静的伏着,锥形的楼顶,衬于青空,仿如立体派画稿,更以烟囱中之淡烟为点缀。每间方形的房子里,刚刚灭了那艳冶的红灯,在精致的桌上,狼藉着醉人的甜酒的美杯,及残余的烟烬。软椅上的垫枕四散着,人倦了,将娇懒的四肢,摊在柔滑的软被上。这被是用东方的原料加上西方的人工,经了几次海风,和几种颜色的人手,才安置在这房子里来的。这大都是为一些大腹的黄种人,戴礼帽的白种人及酒醉的远方兵士和为胭脂染污了的长眉女人所享用。在这又宽,又长,为高楼遮掩得很暗的马路那端,却彳亍着找不到生意的少女,边喟着长气,边摇摆着两股,天亮后在灯光昏暗的马路上,丧气的走回她们的小房子去。都市另外的一部分,在林立的大黑烟筒荫蔽之下,挤满着破乱的小屋,成千成万的黄种人群居着,这时他们正从各人的瘦饿的妻的身旁起身,用粗蓝布的工衣袖口,擦脸上的污垢,粗乱的发蓬着,鞋子破了,露出从袜缝中钻出的脚趾。大家都急忙的出了门,在临着臭沟的乱泥路上奔着,去到那压榨这成万工人以赚钱的工厂去。那臭沟里密密排了满沟的船,船上的情形是更坏了。少数幸运的可怜人,加入了岸上的一伙,空着肚子赶到厂里去做早工。几百个由有产的白种人,外来的黄种人,及贪婪的自己人所设立的厂里,一齐响起锐利的笛声;厂门大敞着,拥挤着肮脏的人。从门里放出来更脏的一群,这些是整夜都未曾阖目,补白日工人的缺,使机器白天黑夜都不停息转动的人。这里太热闹了,还夹杂得有小孩喊饿的呼声。但谁有心思注意到朝阳的美丽,那飘荡的云彩,那横睡在地上的烟囱的阴影,那浓黑的烟像在地上跑马一样,那臭沟中的水,受了光,放出五颜六色的花纹。这些人的生活苦得很,思想也麻木了,毫无希望,毫无思想,继日以夜的苦干着。为什么这群人虽不为自身计,也应为将来的子孙后代计,而一暂停那累死人的工作,去做一不平常的运动?另外一些地方,也喧闹起来了,船要起,搬运货物的工人,吆喝着。车也开了,满载着庸碌忙乱的人。总之,这是都市,这里没有报晓的生满锦毛的鸣鸡;看不到质朴的农人,从小茅屋中走出来整理他的农具;没有脸色红黑的少女来放逐她的羊群,没有鸡鸭牛犬一切可爱的动物的喧腾;也没有那为了光明,及日出的欢庆而快乐歌唱着的各种美丽的小鸟。
在这都市中的另外一个地方,虽说也属于白种人管理,但却群居着黄种人,即使是贫穷的外侨也不愿来此杂居的。每条纵横的马路上,都竖立起不坚固的,大幢大幢的作为住舍的红色房子。每一幢住着上百家,每一家的人口,是非常兴旺发达使人吃惊的。在这之中的一家,当熹微的晨光刚把窗上的玻璃变白的时候,在床上睡还不久的伊赛便醒了。这是一个二十岁上下、早就失去了天真的女人,脸色因为太缺少阳光的缘故,已由黄转成苍白,简直是病态的颜色了。她不是因为太阳照到大地,有着可爱的清晨,将她从梦中扰醒的,也不是那湿润的带着草香的晨风将她正在睡中的眼皮吹开来的。她已成了习惯,一种不良的习惯,使她不能安安稳稳睡去,常常为了稍大的响声便惊醒了。譬如隔壁家里的小孩哭了,或是对门家里的麻将牌玩得重一点,这些普通人都不介意的小小吵闹,都能扰了她。这时,每天都从马路上传来垃圾车的响声,铁轮轧在柏油路上,从街口涌进了另一部铁车。推车的人,大声吼着。每一家的女仆、女主人,都慌忙从楼梯下的黑床上翻身起来了。一股浓烈的臭气升起,在高墙密屋之中,四处散发,百十个篾制的扫帚,百十个妇人拿在手上在木制的桶里面洗刷,不规则的“沙,沙”声,夹杂着水声使每一家的薄壁都为之震动。伊赛每一个清晨便为这有次序的倒马桶的闹声所扰醒,而且为此苦恼。
车声渐渐远去,女人们又蜷上床去睡了,一切又很安静,只远远传来稀疏的汽车的嗽叭声。伊赛不能再睡去,天也大亮起来。她照例又想到那去远了的铁车,那车将推到什么地方?推到了,又将怎样呢?她又想起她曾看见,常常有那么一家人,一家男人女人都来推这个车,他们把一切生活都建筑在这上面,而且子子孙孙都如此推下去,不会感到疲倦。他们没有希望,希望就在这上面,他们没有梦想,梦想就在这上面。于是她望见了那群人的脸,污脏的,手也脏得怕人。女人呢,蓬散的髻子拖在颈后,袜子皱在脚背上,她们快步跑,她想着她们回到家了,没有一句有趣的话,而且眼光又粗蠢,又都用那脏的手吃饭,而且,而且就相搂着睡了。这种生活,她想来真可怕!她只想能在她们之中,加一点什么,使她们也知道她们是人,也该过一点人的生活。然而她又想,想到那许多穿着得很清洁的人,那蠢然的思想,那单纯的自私的欲望,又怎么能令人觉得那就是人的生活呢?谁都是那么一天一天的毫无意味,毫无用处的把时日送走!
她把眼射到窗外去,这天是一个大好的晴天呢。她看见对门的玻窗上,反映出天空的云彩,她怅惘的把头又扭过来了。
这都市使她厌憎,但当她仍然不能不居留在这里的时候,她希望有一种能使人蛰伏的天气,可以没有所感觉的终日闷处在房子里。她想到阴沉的冬天,窗帘垂得密密的,坐在炉前,为不十分炽烈的火烘着,身体疲倦了,神经麻木着,正适宜于将这自己所不喜欢的时间混去。但现在,天气太好了,天气好,只使她苦恼,她不能压制住自己不想到在一个天底下的另外许多使她神往的地方。
她把被蒙着头,她愿意能睡着,但她又从被窝上想到其余的许多事。
隔壁房子里的钟,地打了八点。
八点了。在过去的十年中,她不是都在这时候,疯狂般的快乐着,手搭在朋友们的肩上,大家齐唱着,嚷着,踏进教室里去吗?远了,这已逝的幼年的欢乐!她很希望能再有一次,手围在别人肩上,所有的人都很天真的,狂乱的踏进另一块地方去,然而——,于是她更伤心了。
一切的思想,一齐涌到她脑中来,她不能再躺着,她勇猛的起了床。街里,热闹起来了。许多小贩,连续的嚷叫着,有的是用铃子或铜锣来代替的。光那买旧东西的担子,她从声音上,就辨得出不在十个以下。每家的小孩,为了零星食物的诱惑,都在各家的后门口哭笑。有的小孩目的达到了,喜气洋洋;有的是不足,大声的闹着还要。
娘姨走进来,为伊赛做一些零碎事。一张多么使人讨厌的脸哟!常常为这又蠢笨,又奸诈的一副表情,将她的异想的梦揉碎了。她除了忍气接受她给她的一些烦扰而外,是不能有所谓友谊存在的,无论她曾怎样想取悦于她,怎样想化除对方的非善意,然而结果,却更使她难过。她看着她那一双无感觉的眼光,柔声的请求她,她愿意自己做这些事。于是娘姨才咕哝着走了。
在这间小房中,她至少来回走了三十趟,她不惮烦的做一些细小的事,她洗一个茶杯,必须两分钟;她在自己细致的行动中,却叹息自己缺少忍耐,别人不知道她实在很想将这一切都打个粉碎。她也并非没有勇气来任性的干一下,的确,她又承认总归是无聊的意念将她忿忿的心冷了下来。除了梦想能安慰她外,她好像没有想到其他,她常常在诅咒中寻起梦想,而于梦想中又诅咒起来。
她和三个都能尽虚伪之责的戚属吃了午饭。不久,她的朋友威利来了。这是一个有着长发的少年,他的长于谈话,就正如她的长于幻想一样。他常常来这里消磨他的下午,为的她不拒绝他,又不阻止他的发挥和感慨。他将他的脚一踏进门槛,便吆喝着叹道:
“呵,良辰呵!”
她深知他所表现的是常超过他所感觉的。她笑着说:
“怎么不出去玩呢?”
于是他又叹了,说他缺少美的心情,而且嘲笑着说:
“革命尚未成功呢。”
他将帽子掷到床上去,在书桌前的一张藤椅上躺着,一只腿伸着,另外那只翘在这只的上面,说他最近的一桩恋爱故事。
一切都太惯常了,她太了解他,而且他的话,是不变的说得太多了。这不能给予她什么,她的头常在他问询的眼光下点着,而她心上,却总要给他一个相反的答语。但她不愿说出来,为的她不喜欢在口舌上麻烦。何况她并不厌烦他,他也另有一种趣味呢。而且真的,她还得感激他,他常常来坐,在谈话中,不觉的就将时日送走了。
是的,她常常为了这些来感激人,然而她得了什么,时日所给予她的意义在哪里?朋友又给了她什么?在一种固定的,成为定型的无聊的空气中,她更证实了一切的无望。在她的幻想中,她能有一种热烈的情感。而朋友们的言谈,事后只更让她觉出那些幻想之缺少根据,她将因此而更加消沉寂寞,所以她常常又觉得,若是全没有人来,也许还比较好一点。
于是伊赛,这苍白女人,轻轻的打了一个呵欠,将头仰着,靠在椅背上。威利看到,忙把话停住,望着她问:
“倦了吗?睡吧。”
伊赛心中很高兴,他能走;但只懒洋洋的摇着头,表示她实在倦了,又不愿意立即说要睡。谁知威利却去说:“顶好白天不要睡,否则头会昏的。”而且他又躺在藤椅上,伸着懒腰,谈起他们朋友中的一件趣事来了。
接着又来了一个日常来玩的女友,这女友每天带着可怕的沉默来,留下一些阴郁的影便走了。她悄然的走进来,望了长谈的威利一眼,给伊赛一个冷然的微笑。伊赛让她坐,她便坐在书桌前了,与多话的威利正对着。
“怎么样,好不好,在家里做什么?”
头摇摇,是答应伊赛的。威利将话题转了方向,他说中国人太缺少表现力,人应该将自己一切情感都表露出来,过分的隐瞒只能给人以不安的。
女友蹙着眉听了,不答他,只向伊赛说了几句不关紧要的问询;到后来,觉得很无味,便走了,走时只说:“明天再来!”
直到黄昏来了,一个灿烂的黄昏。那些穿蓝布衣的脏人,将那劳累了的四肢休息着,在灰色的脸的皱纹里,显出一缕苦的笑意;马路上奔走着少女,在晚霞与电灯光交映的光辉中,浮着会意的微笑。一切都变样了,与日出时成了相反的对照。惟有河下的扰嚷,及车声的轧轧,始终不变的显出这不停顿的宇宙。
这时房里已暗了下来,威利走了。伊赛独自静静的躺在床上,头昏昏的,精神疲靡了。她没有想什么,惟静听远近传来的一些熙攘的市声。不久,便又昏昏的睡着了。
明天,一切将照旧来回转一过。
一九二九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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