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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他走后

正文 他走后

丽婀刚刚把他送走,是敲过两点的夜间。

外面下着霏霏细雨,躺在床上的丽婀,感不出那夹在细雨中的峭利的风,她终于把他送走了。

他曾两次转身,用可愍的眼色,告诉她那无情的风雨,那怕人的魆黑的又长又窄为积水所淹的胡同。他又从别的方面表示这房间是怎样可爱,他无勇气离开这幸福的天堂。既然她并不怎样厌烦他(这是他依照适才的情形而断定的),那又为什么不可以特别慈悲一点,点一下那美丽的头,让他在椅子上也好,地板上也好,踡过这一宵呢?如她肯,他自然不敢怎样去扰着她的;她若是倦了,他可以看着她睡。但是所有的言语都无用,都无能打进那美人的心。她忽略了一切,无论那脸嘴,那声音,在平日可以使她发疯,使她不住地反复在心里说:“唉,天啊!我禁止不了我去爱他啊!”然而现在,在这夜,她饱餍了那使她想望的醉心,她不愿把这时间延长了。这是她的习惯,她欢喜自己一人躺在床上,没有什么人,什么声音来扰乱她,静静地,她想到一切,一切曾有过的快乐,使人不忍远离的心跳和兴奋。现在是时候了,她不需要他再献给她什么了。她已懂得许多,她需要静静地来回味适才他所给她的。她很感谢他,她说:

“爱,秀冬!乖乖地回去呵!想着我,爱我!想着我,一直到明天!”

她把那浑圆的粉额贴着他的额,那润湿放亮的黑眼珠也定定地瞅着那可怜的,胆小的眼睛上,用那纤细而又玲珑的小手在那有着短短须根的面庞上摸去摸来。她使得他不能不又用力地搂着她了,是爱极了,恨极了的搂抱呀!

她很高兴,她愿多给他点恨。她越固执了,固执地要他就走。她把小小的薄嘴唇在他耳边嘘着微微的气息:

“回去呀!听话啊!不要怨我!明天再来!明天我将更爱你些!”

这使他心伤。他能吗,他能把自己的嘴唇去压住那残酷的命令,让那小东西只为了他的爱,来吻他吗?他能另做出一副样子,使那心硬的美人懂得他是一个男子而屈服于他吗?他不能,他想到了,他想到许多,然而他不敢。他怕,他实在太爱她了,他怕失去她的欢心,他捧起她的头,几乎想哭了……。

“丽婀!我听你的,我回去,我回到那冷寂的寓所去。……唉,最后五分钟,让我再看看你吧!我明天才能来,一清早来可以吗?”在心里他却恨着她:

“唉,你这样狠!你这样狠!你还说爱我呀!”

丽婀也觉得有些地方做得过分了,有点抱歉,但因为素来就如此强悍,又姑息自己的骄纵,所以依然沉默,让他不能再留下来。

他只好带点抱怨,又做出温柔的样子离开了她,最后还把眼光望望她。她半个身体掩藏在薄被下,在平铺着,又紧裹着的软被里。他闭下眼皮离了这房子。

丽婀赶紧送着他:

“明天早些来,爱的,秀冬!”

他走了。一阵紧,一阵松的细雨,仍然绵绵不住地在飞着。

这时房子显得很空敞,丽婀用轻松的眼光巡回一过,电灯明亮,一切都异常温柔得可爱啊!

“唉,真的,我不爱他吗?我实在爱他的!唉!我爱你,秀冬!”

于是她把眼望到房门,她想到那门外的人,然而她没有想到那冷、那在雨中人的心情。她又闲适地浏览到火炉了。也许她早已想到那更可怕处,她只有比别人更能体贴的。她觉得既然他说爱她,那就为她吃点苦,也是应该的,所以她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火炉门敞着,煤炭都燃上来了,熊熊的光闪耀着,火舌都朝上冲。地板,邻近椅子的边缘,都闪着有趣的光辉。在炉边的一个椅垫,更形灿烂,红红绿绿的花朵,闪着晶莹的光,用金线编成的一个裸体美女,整个身体,都染成透亮的鲜红了。丽婀看见这些,简直像个小孩,天真地、吃吃地笑起来,她很想跳起,把那可爱的,张着手的小女人抱起来,然而忽的又想起了别人。她刚刚把被掀起,又把头靠在床板上了。那美丽的俊眼,长长的、两角微微向上扫去的眼睛又朝门那方飘去,眼光是那样黏滞,那样温柔,那样有情趣,颊上添了一丝隐微的笑意,眼皮合了下来,心中又频频无主地响着:

“唉,秀冬呀!”

是的,她更爱他了。她怎不爱他呢?他使她有了一个感觉,感觉出她爱过一个人。她怎不爱他呢?他给了她这样多的愉快。她把右手放在左手上,在两个手上,她都感觉出热来。她想到他的手了,他的手是那样大,比她长一寸又宽五分,正适宜于将她的小手握住,轻轻捻着的。于是她又审视自己的手,觉得异常可怜,那样又瘦,又小,又柔软,在女人中也是少见的。她珍惜这手,将她平平稳稳搁在花绸被上,她愿意有人专为这手来爱她,来牺牲他的一切。

唉,秀冬不正是这样一个人吗?丽婀望着右手笑了。因为右手特别好看,圆圆的,白白的手膀,懒懒地向前伸着,纤纤几个手指,微屈着的腕中,显出一个柔腻的小凹。她想起了过去的一幕:是两个星期前吧,秀冬就一次被人引到这屋来,她偶尔发现了那眼光盯视到何处。那时,在她那小手上,正带着一个小珠串,她还以为他是在看那玲珑的小珠颗呢。是的,不就是为了那眼光吗?多么有力,多么沉重的落在她心上,她开始感到有这眼光的必要了,她欢喜这两个燃烧得火热的东西追随在她的一举一动中,她不愿放弃这俘虏了。所以……他不是第二天又来了吗?唉,那脚步声,多么迟疑呀!那扣门的手指呀,是怎样在颤抖着呵!

于是丽婀笑了。

另外的一个脚音和扣门声,又在她心中响着,不是同样的在迟疑,在颤抖吗,而且那样轻。她常常还笑那无力把门再敲得响一点的老马呢。这事是多么久了,那时自己还那样懵懂得可怜呢。整天只晓得打网球,把别人的好心辜负了多少?老马就是那样的,成天来,来了又不说话,只呆着。问他,只憨笑;你一笑时,他又显出一副欲哭的苦脸。后来觉得这人乏味,渐渐躲着他,才逃掉那令人只感到窘的空气了。这时老马的脸相跳出来了。怎样的忧郁呀,那无告的眼光,那时时掀动的鼻孔和嘴唇,那清黄的颜色,清黄得那样莹净!那黑的眉,宽宽的,永是蹙着的眉心!比起秀冬来,自然是秀冬可爱多了。秀冬有淡淡的长眉,柔柔的短发,尖的下巴,两颗能表示出许多感情的眸子,近来显得好看了。为了她,他生了许多烦恼,头发不梳,不梳就更其妩媚,散乱地卷着,下巴就更觉其尖,那短短的须尖,稀稀朗朗的钻了出来;因为不硬,比发还柔软,在摸着时,更使人感到趣味。因此,秀冬的,一副有着年轻的光彩的脸,把那可怜的老马赶跑了。

自然,这一颗心,素来就柔美的心,仍然浸在快乐的情绪之中。

啊!时间这东西,是怎样的不可捉摸呵!它真够播弄人了。不然为什么只一年来,却把这天真的,只知在嬉戏中寻趣味的丽婀变成一个需要爱情来滋润生活的女人了呢?假设秀冬处在老马的时代,或老马现在仍敢用其勇敢,则丽婀的心,到底属谁,也还难定;除了人从未生以前,就派定只爱谁一人的。

这时,秀冬的一切,声音和脸嘴,那可爱的仪态,以及生气时,求怜时,各种各样的,宜嗔宜喜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回旋映了出来,影像实在太可爱了。她昏昏地想到一切,觉得很难过,因为这影像总仿佛隔得很远一样。她伤心了,怎么这时,只剩下她一人在这一间颇大的屋子里了呢?

啊,多么寂寞!她四面望去,一切都冷冷地在望着她。电灯发着惨白的光,炉火喘延着最后的青焰。椅子很寂寞,桌子也默默的。她又看见那小手,瘦,又不泛红,软软地搁在花被上,多么可怜的姿式呵!在心里,她向自己说:

“我哪里一定要他走呢?我只不过是逗着他玩罢了,谁知他就信实了?”

先还只仿仿佛佛这样觉得,后来就认真了,真的以为她适才定要他走的话,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诳话,因此她颠倒恨起他来,恨他真的忍心就走了。她忘了自己曾怎样逼迫他,催促他;她也忘了别人如何哀求过,忘了别人那说不出抱恨的眼光。她想到他迟延着不肯走的情形,觉得那不过是做一做样子的。她责备他,如果他真的不想走,那为什么不可以硬留下来?假设他爱她,为什么毫不想到他走后留给她的寂寞呢?她冤枉他,因为冤枉得太甚了,反更自己伤心起来,总觉得别人太假情假意了。

但是她又想,秀冬实在聪明,有事,他都能预先知道。她眉尖一动,他就举步了,做的事,正同她所想的相符;那末,为什么他今夜就单单矇懂了她意思呢?也许,他早知道,只是拗不过,不得不回去。不过,也许,这是她的希望!但她刚一想到这里,却又悄悄盼望着,盼望什么呢?

她又把眼望到门。门仍是紧闭着。她仿佛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人,那就是秀冬。他勉强听了她的话,出了房门,却并没有走,把身躯靠在门上,头仰着,心里在难过,在怨她,又无勇气离她更远,只希望忽然得了赦旨,再进来的。于是那因为冷耸起的两肩,那紧皱的眉,那抱怨的眼色,又俨然现在面前了。她心里倒为那无勇气留下来的人难过,以为真的那门外是站得有个人了。于是她望到窗,窗扇关得很紧,窗帘静静地垂着,一动也不动。

她望了半天,四围没有声音。她想喊一声,看秀冬究竟在不在,但她却被一种无名的恐怖压住了,她不敢喊出声来。她只希望秀冬会陡地又跳进来,说站在外面,腿都站酸了,或是说已走到胡同中间,实在太黑,水又深,走不回去,所以又转回来;只是因为她的声音,她的颜色,无奈何才离开她的。她便想,他一定被雨淋成一个很可怜的样子了,她应该下床,把那滴水不止的大衣脱下,亲吻那湿的脸;他也忘形了,用力拥着她,紧贴在那温软的胸脯上。她只穿一件软料的睡衣,使他容易感出那天构的美型,并且那脉搏的跳动,那呼吸的急促,那丰满柔润的胸脯震动着,一起一伏,使他醉倒在那充满着肉香的身前。

这时,她不知把那可怕的寂静忘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又看见秀冬,歪坐在床前,蓝的领结斜挂在一边,头发乱蓬蓬地披在额上。她说:

“看吧,看你这样儿!像同谁打了架一样。”

那有光的眼睛,就更不可待地逼近来,像真要打架一样。丽婀微微有点怕,却很快乐,只是用眼镇住他,说:

“我不准你这样!我不准你这样!”

在适才,在过去不久,秀冬不正是那样又兴奋,又狼狈,又带点怨恨地看着她吗?而且当她说出“我不准你这样!我不准你这样”时,秀冬几乎像疯了一样跳起来,她还被吓着了呢,但他随即静下来,头俯着,脸平平地压在棉被上,不住说“丽婀!丽婀!我听你的!”

丽婀尽着回想去了,为什么他那样粗暴地跳起来,又那样驯伏地趴着。自然,是为了爱她啊!丽婀很明白,而且她知道那异常苦,虽说她并不深懂得那踌躇,那强制的苦味,然而她懂得那是她给他的。她想来实在好笑,有趣,怎么一个斯文人,有着狮子般的眼睛,而可以变成鹿的眼睛?她从没有见过,她本只希望别人爱她,她现在懂得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表示爱,并不只像电影里只用接吻的。她又惊异,为什么当应该使她发慌的时候,她却反更镇静,更清晰?当秀冬第一次拥抱她时,她一点也不糊涂,她却在想:“唉,我应当……”于是她把脸朝他胁下塞去,且羞涩地笑起来。并且每当秀冬沉默时,她深怕他又想到别的去了,她用那柔美的手腕勾着他的颈项,把自己的眸子放到他眼光中说:“秀冬!看着我!我要你看呢,我要看出你爱我的深浅呢!”唉,她一点也不像个懂事的姑娘。而他呢,虽说比她年长两三岁,生活的经验比她多,但他这晚却变得很无用。他经不起她种种挑拨,又无力去压倒她,他时而这样,时而那样,常常都要笑自己。丽婀拉杂地默绘出许多曾使她高兴的情境,她仍然很快乐。

她又从头想起,她觉得他很爱她,她也很爱他。她回想遍了,所有的拥抱,所有的亲吻,所有的轻呼低唤,所有的眼色,语言,都证明她是有着幸福的人。她又笑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他回去,好像他走了她更能得着快乐一样。快乐不尽在当时的享受,却是在过去的回味。现在呢,他走了,她半躺在一张大床上,头斜倚着,蓬松的黑发,散满一头,脸像一朵小白花样的娇媚的衬在当中,两缕美眉下的两颗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辉,口角边总难抹去那微笑。一切都如她想的那样做到了。她不愿他耽搁太久。他只好在寒风细雨中摸回去。她要在平静中去回味适才他给她的一切。她希望的得到了满足,她当然只应快乐。

然而在转瞬间,在她的宇宙中,一切又都变了。唉!这无羁的思想是多么可怕呵!丽婀本是快乐的,她却不希望沉湎在快乐中。而冷静使她能看清自己的幸福,好把这快乐延长,永铸在心中。谁知却把不幸建筑在这上面了。她想到了一切,她很高兴,但后来她反省到自己真实的情感了。她不肯马虎,又多猜疑,终于把自己送进苦境中了。

唉,可怜的丽婀,就在她心中快乐地响着最后一次:“秀冬,我爱你呵!”的时候,忽然涌起一个可怕的疑问:“真的吗?”她骇得噤住了。她怯生生地开始分析自己:

一个人的真正幸福,就是能够不懂得一切,好和歹于他一样。他不希求,他就无缺憾,更无苦恼。其实丽婀,很可以去爱秀冬的,他年轻,又爱她;她也可以说是爱他的。为什么不呢?若不爱他,她还肯把那圣洁的唇儿,放在他唇上,还会欢喜听那些爱情的表白吗?然而这年轻女人太好用思想了,她觉得她爱自己是超过了她的爱他的,因此她以为她是并不怎样爱他了。

她看出自己的残酷,她待他除了使自己满足以外实在没有好处。她想到她曾读过的一篇小说;别个女人是无条件地为她爱的牺牲,除了爱,便不知有其它,别人从没有第一步便先想到自己。而她,她却正相反,她处处为自己打算。因为要有人同她接吻,她才让他的脸凑过来;她并不是觉得他嘴唇如何可爱,才忍不住要吻他呀!要不是为什么当想到她在他腕中时,她简直忽略了他的一切,只觉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时候,她的心是如何兴奋,如何纤细地感到那另外一个胸脯的热。她因为要那些亲吻,那些拥抱,那些眼色和言语,所以她只好说是她爱他呀,仿佛真地也爱起他来。想到这里,她很鄙视自己了。

她把眼闭下来,不愿看见什么东西。但眼一闭,她又看见秀冬的影像了。那影像很模糊,也很真。她愿意抹去,却抹不去。她又想:秀冬长得不坏,未必就为了还不坏就爱他吗?并且,在熟人中就有比他长得更好的人,那为什么不去爱那更好看的人去呢?而且,她又把好几个人都想到了,都是各有各的好处的人,如其也留在这房里,也如秀冬所做的做去,她觉得她也不会拒绝。因此她更觉得她是并不爱秀冬的了。

那些仿佛比秀冬长得更好的人,都显出来使她苦恼。假使是伍明呢?他一定说得更好,他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捉住的字眼,虽然平常,但那字眼凑成的话语,是一定精彩的;并且,伍明不吝惜他精美的修词,在她面前总是恭维的。她仿佛有点后悔,为什么从前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呢?她想伍明,朦胧地希望伍明会爱她。但同时她又觉得,如果孟特能爱她,她仿佛更欢喜,因为孟特更狂热,更狂热就更能使她感到被爱的幸福。而那不会狂热的绍蓉的一切,却更把这两人的影像都抹去,一定是这样的,这不有趣吗?绍蓉不说,一定比说的还好;他不动,一定比一切握手、拥抱更沉重,更使人心里忐忐忑忑;她简直又有攫得绍蓉的必要了。

当她想起她是幸福时,她心是多么温柔和快乐。不久,她一找出许多不使人快意的事时,她的心,却又那样焦躁了。她睡下去,觉得不舒服,坐起来,仍然不舒服,她把眼张开,厌烦地说:

“我决不爱他的呵!”

然而那脸,有尖下巴的,又走拢来,而且用嘴唇轻轻凑着她了,那特有的,她惟一尝着的亲吻!她更说不出烦躁,她只喊:

“为什么呢?我要同他这样!”

她鄙屑自己,她一想起那火热的眼光,她不感到愉悦,她不愿再见那眼光,她私庆她赶跑了他。这是一点没有错的,如果她心一软,那他决不会走的,他一定,……唉,还堪设想吗?

想起许多事,真可怕,都能给自己在将来留下后悔的。现在她已经在后悔了。她既不爱他,为什么却忘形地同他那样要好呢?她曾把雪藕一般的手臂露出来,她能承认完全是太随便,而不是有意去挑逗别人吗?若果别人没有得了她颜色的许可,别人敢那样放肆吗?秀冬实在是好人,他没有诱惑她,也不强迫她,却只委屈着自己。倘若这夜不是秀冬,而是别人,则情形当更不同,恐怕冒了雨,在深夜又摸回去的人,不一定还能找出一个来和秀冬配成一对吧。

总之,她太可怜了!为什么呢,她会这样,她不懂得,她愿意知道是什么使得她这样,她又怕明白以后会更难过。她只焦躁,又坐起来,四面望去,看见茶碟里的烟头,一截一截的,讨厌的灰色的残烬呵!那烟臭,那有着烟味的嘴唇,……唉,她想自己简直变得像个娼妓了!她只想哭,但哭也不能了事,眼泪怎能洗去那丑劣的记忆呢?她做了,她什么都做了,那全怪不得别人!唉,多么不堪回想的悲剧呵!

她想起伍明,想起孟特,还想了其余许多人,她不能得着一点愉快。想起来只使她恶心,都是些多么世俗的人呵!但她一想起她曾有过的动心,她更厌烦自己,觉得不久她就要被大家来取笑了。若果秀冬聪明一点,把她隐秘的都看清,秀冬便将是第一个看不起她的人,会诽笑她,玩弄她,羞辱她!她一感觉到这里,骇得几乎叫了出来:

“一定,一定的!他一定已经这样觉得了!”

忍不住,她急得哭了!这是无法补救的事呵!

她踡了下去,薄薄的绸被把她盖住,只剩一缕黑发蜿蜒在被缘边。外面的雨,仍无声霏霏地飞着。秀冬这时,大约早已睡熟了。

她哭了半天,哭得很倦,在泪中,似得了许多安慰,那心又很柔和了。她把手放在胸上,又放在颊边,她不能不爱她自己。她太爱自己了,她仍然希望有许多人会爱她所爱的。她不想什么人,也不想什么事,只希望她是一个不同凡人一样的,能被见过她的人倾心来爱她,她是爱的中心!她是皇后!最后,她很有意味地重新建筑那更美的,更醉人的梦中楼阁去了。

夜慢慢远去,曙光从窗户中爬进来。她翻过身来,无力地望一下窗帘,薄薄地透出那灰色的天空,她温柔地向自己说:“啊,又天亮了呵,我要睡了呢!”于是她翻过身去睡,把薄被压紧一点,炉里的火,只剩几点小小的红炭。她赶快闭下眼睛,心里却想起:

“一会儿,秀冬又快来了呢!”

她没有感到厌烦,也不怎样快乐,她心里仍然是异常平静,恬美,她把左手托住左颊,右手放在左膀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很酣适地睡着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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