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自然道,羽化何偏偏。
磅磅遭劫至,托体世无间。
民间有句俗语叫僧不问名,道不言寿,意思是出家为僧之后尘缘尽断,而修道者也不过为了求一个长生不老羽化升仙,和光同尘与时休。
羽化是上古时先贤们的说法,是指修行到一定境界的道者能够蜕去凡胎,以神魂登天成仙。而后来天地断绝,人间高手上不了天,天人下不来人间,这羽化却成了道教高人们或寿终正寝,或遭劫离世的说法,取的就是羽化而登仙之意。
当然羽化归羽化,不是说这人就真的变成羽毛,或是长了翅膀,该如何下葬还是得如何下葬,入土为安。
这也是传统习俗了,上至贵族官员,下至黎民百姓,亦或三教九流都约定成俗,事死如事生,死者为大便是此了。
这一点道士也未能免俗。
不过与凡俗不同的是道士如无疑问都是坐化,当然在降妖除魔中遭劫的也不少,但只要保持尸身完整,便会对其进行安葬。
而对于安葬之法在道教上层道士间主要有两种:一种称之为“坐缸”,将尸身以坐姿放入一台大缸之中,然后封缸后再进行安葬,之后压坟,再以砖石建塔,立碑。此法与佛门高僧圆寂后行涅槃之法甚为相似,想必舍利塔也难出此类。
二是棺葬,除了坐姿改为躺尸,以棺材代替大缸以外,也是坟冢之上建塔立碑,以彰显其道德。
这些都是道教中上层道士们的葬法,一般的小道士与普通俗众并无二处。
梅道人隶属道教旁支,其传承的终南观乃鬼神大术一脉,说不定在道塔之中都未曾收录此术。
而梅道人似乎是此脉单传,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脉是否有什么不同于寻常葬法之处,出于谨慎考虑,再加上洛不易一直在恢复伤势,终于在梅道人死后的第七天才重回到了终南观,为梅道人料理后事的同时取回自己的行礼。
洛不易拖着仿佛碎骨拼就而成的身体,与华凝一起在终南观里寻了半天,才在赶来一起处理梅道人后事的凌春秋的提点下找到了藏于神像之下的终南宗谱。
“由于所修鬼神大术的原因,终南观一脉极为忌惮死后留下尸身,以免被鬼神或愚弄或报复,为祸人间!”华凝翻了翻宗谱,终于在其中一页记载中找到了想要的信息,替洛不易念了出来。
凌春秋其实早就来过两次了,只不过梅道人尸身被华凝以剑意凝结的寒冰所护,哪怕这几日的天气和熙温暖,那块冰也是经久不化,只好隔一天来一次,这才于今日等到了洛不易与华凝,闻言道:“如此只好集薪火以化之了。”
说着将目光投向洛不易,毕竟按照衣钵传人的说法来看,被梅道人以鬼神大术托之的洛不易才有决定梅道人该如何安葬的权力。
“那就依凌大儒所言,将梅前辈火而化之吧!”声音沙哑生涩,吐字缓慢,令人无法想象这话是出自一名十六七的少年之口,只怕说是个耄耋老翁都有人信。
华凝上前扶住因为说了几句话而脸色变得潮红一片的洛不易,心疼地拽了拽他袖子,拿袖子擦了擦他鬓边的冷汗,这才顾得上对凌春秋说道:“凌夫子,不易有伤在身,我又是个女儿家,此番全赖凌夫子主持了!”
凌春秋点了点头,说道:“于情于理,老夫当仁不让!”
于是替洛不易将刀剑斜背在身后的华凝扯着病恹恹的洛不易坐在了院中,看着凌春秋忙前忙后。
“我没事。”洛不易无力地翻了翻眼睛,用尚未结疤的左手轻拍了拍华凝的小手。
感受到手背传来的异样,华凝心中更是疼惜,面上却是一红。
如此,两人不再言语,看着凌春秋忙上忙下,忙前忙后,忙个不停不休。
别以为将梅道人火葬就很简单,以佛门高僧涅槃为例,需将四寸方木横竖排列,间隔半尺,高起三尺以成井,往井内添以香草木屑,还得浇上香油以提高温度,再往上面铺上干净的草席,多铺几层后才会将肉身放上。
或许由于时间地点限制,凌春秋一时之间找不到上好的香木香料,但所需之物一样不少地堆砌在了后院。
华凝手指微动,冻住梅道人的冰块化作丝丝冰霜洒落一地,没有伤到梅道人的尸身分毫。
洛不易见之微微一笑,心道华凝的剑道天赋如此之好,短短时日剑意已有翻天覆地变化,这般手段已然不弱于专修冰系法术的高手了,她才应该是开立剑道之人。
不过也幸好不是她,不然他为此遭受的一切怕是就要换她来担。
梅道人身上的冰刚刚消失,便有凌春秋带来的下人将之放到了草席之上。凌春秋拿起一火把将木井周围的干草引燃,然后将火把扔在棕油遍布的草席之下,火势瞬间燎起,让人不由后退了几步。
然后就见凌春秋不知从何处拿出一破旧铁锅,将之扣在地面,然后拿起堆木井剩余的一根方木,“当当当”地敲了起来。
“长风归去兮,五香起;长风归去兮,星火飞;醒有美酒醉,睡后游人归,长风归去兮,何处寻……”
此时的凌春秋凌大儒哪里还有青华书院三大儒之一的夫子气派,纶巾早就因张罗上下而从头上掉了下去,崭新的儒衫也因帮忙搬运木柴棕油而沾满了油污,脸上汗水混着泪水与鼻涕流到一起,随着敲击铁锅的动作边起伏边掉在地上。
也许是受此时氛围影响,又也许是尸首燃烧起来会有熏天恶臭,哪怕有棕油遮掩也无法将这味道完全消弭,华凝的眼眶渐渐地红了起来。
洛不易也难免伤神,梅道人是他们进州府城以来结识的第一人,在世之时对他与华凝颇多照料,性格豪爽,为人不拘一格,更在临终前将其宗门的秘传鬼神大术托付给了他,这般信任让他无所适从,只能竭力修炼好此术再说。
这时终南观的山门响起“笃笃”敲门声,洛不易三人虽然顾不上去看门,可自有下人前去问看,不多时便跑回来回话道:“洛少侠,是此间街坊来此悼唁,不然我将其打发走……”
“不必,让人进来!”洛不易尽量将话语简洁,但饶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就已让他脸色一变,差点儿血气上涌。
华凝却是赶忙以手轻轻顺了顺洛不易的胸气,替洛不易向兀自有些疑惑不解的下人解释道:“梅前辈在世之时便对街坊四邻极为照顾,现今梅前辈羽化升天,让街坊们进来祭拜一二乃是应有之义,不过注意莫要喧闹才好!”
洛不易赞许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就是这意思。
下人颇为理解地应了个是,然后便往山门处再次跑去,看样子是去转达洛不易及华凝的意思去了。
然后只听见木门轻开,有邻里街坊男女老少或举着一根香,或提着一篮子酒菜,或提着一壶酒水穿过前堂联袂而来,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商量好的才对。
大概应该是下人的提醒起了作用,这些人走来之时俱都轻手轻脚,将手中之物放在地上之后便就地一拜,冲依旧闷头唱着小曲儿不知是哭是笑的凌大儒鞠了一躬,再朝洛不易及华凝的方向轻轻点头示意了下,然后便又蹑手蹑脚地往山门外走去。
大火烧的正旺,火光冲天,刺鼻的味道也终于掩藏不住,逐渐弥漫于空中。
华凝眉头一皱,虽然有白纱斗笠的遮挡但还是有味道止不住地钻进她的鼻子,让她一双好看的眉毛拧成了结,但她对此却毫无良策。
这时洛不易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举起左手,以拇指轻搓食指与中指,捏出一朵火焰来,甩向空中。
“嗤嗤”
异响连连,洛不易捏出的火焰在空中燃烧起来,将异味清除一空。
洛不易缓缓地弯下腰,手伸向地上的酒壶却不能够,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酒壶的把手,不禁无奈苦笑。
这时他身旁伸出一只手来替他将酒壶端起的同时还将他也搀扶了起来。
华凝将酒壶递道洛不易面前,说道:“喝一口吧。”
洛不易轻笑,只觉得身边人儿最是可爱,叼住壶口嘬了一口,而后意念一动,华凝背后的剑匣中一柄古朴飞剑破空而起,于后院上空翻腾不休。
正所谓“夫唱妇随”,洛不易与华凝的关系虽然不至于到那种地步可也差不远了,见洛不易如此,华凝也似模似样地喝了口酒,便将酒壶随意扔向地面。
“啪”地一声,酒壶碎裂开来,而与此同时,华凝手中翻出两把一模一样的白色短剑亦飞向空中,追随洛不易的三千古剑而去。
于是三把飞剑上下翻飞,如蝴蝶,似惊鸿,忽而于云中嬉戏,忽而自火焰中穿过。
而飞剑之下,凌春秋击“缶”而歌,洛不易与华凝紧紧依偎在一起,良久,向着火焰阴影处竭力施了一礼。
大火有时休,人却无时不悲。
当然,更多的人是将情绪藏起来,于无人处细细舔舐罢了。
“两位这便要走了?”凌春秋手中捧着老友的金塔,狼狈的身形苍老了何止一分。
华凝将洛不易搀扶向饿了几天也没见瘦下半点的龙马的背上,回头向凌春秋施了一礼,道:“洛不易还有要事处理,只盼无事缠身之日再来与夫子叙旧!”
“吁律律…”龙马打了个大大的响鼻。
洛不易吃力地扭过头来冲凌春秋洒然一笑,而后坐正身形,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冲龙马道:“走!”
大街上有风乍起,华凝斜背着刀剑与行礼,一手牵着龙马,一手扶着斗笠,洛不易坐于龙马背上身形说不出的沧桑萧条,却竭力撑着把红色破纸伞,于风中一晃一晃。
一时间龙马的四蹄踏在石板路面上的声音随风飘出老远。
哒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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