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县县衙门的集案库中,一个披发的青年瞪着充斥浑浊血丝的眼睛正在翻阅卷宗。
盛国建立之初,只有京城及设有“龙兴阁文史馆”作为存放档案、书籍、卷宗等文献案牍的地点,绝大多数地方衙门包括郡城都不曾设立此机构。但自从李獒春坐上了都御史的位子、建立了山河府之后便提出了在每个衙门都建立存放当地案件卷宗的机构,这也是为数不多能让山河府、天边卫和刑部三大司法官署一致同意的意见,于是“集案库”应时而生。
贺难今夜是一个人回到衙门的——邢捕头和那两名捕快负责“保卫”徐员外一家的安全,陈老仵作则是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只剩下贺难一个人推着板车披星戴月地在大道上走。
路上有打更的更夫见了贺狱曹这行头吓得是魂不附体——夜深人静本来就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再一转角碰到个一袭黑袍、长发如瀑、骨瘦如柴的人推着一辆载着无头尸体的板车——也就能在阴曹地府看见这般光景。
在更夫的护送下,贺难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衙门里——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贺难有个屁的惊险,更夫才是受惊的那一个——然后便直奔着集案库去了。
既然徐员外和陈老仵作都提到了当年“千面教”在此地也留下过累累血案,那想必一定会从卷宗找到蛛丝马迹。
抱着这样的心情,贺难从浩如烟海的案卷中找到了关于千面教的一切,而读来真可谓是触目惊心——千面教所积累下来的恶孽真可谓罄竹难书。而深思之下更令人心生恐怖的是,千面教的罪行路人皆知,可这些案子绝大多数都没有一个捉拿归案的凶手,看上去和那些无头尸体一样都是无头的悬案——那么问题来了,这是没人想管、还是没人敢管?
阅读完所有与千面教有关的卷宗之后,贺难又将这些籍册原封不动地放回了陈列架上,但就在他即将离开集案库之前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像是想起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又匆匆地走回了架子前。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所有卷宗的侧封上都标注了案件的名目和编号,并以编号依次排列,而其中有一个很是扎眼——这些卷宗都是很多年前的了,就算保存的再完好也会有岁月的痕迹磨过,旧纸泛黄新纸泛白,旧墨灰干新墨黑亮……这些都可以辨认地出来,尤其是在两厢对比之下。
“那么问题就出在这一份儿上了吧……”贺难轻轻地将那份夹杂在旧册中有些鹤立鸡群的一本用两根手指拈住,轻轻地又抽了出来。
客观来说,这七天以来最不着消停的是邢捕头和他手下的小捕快们,贺难每日不是窝在县衙里写什么东西就是去走访,而由于尸体已经全部验看完毕所以陈老仵作也清闲了下来,只剩下这些武职人员们不但要换着班地在徐员外宅子外面站岗,还要肩负起一切搜查的责任,不可谓是不苦。
不过今日他们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贺难召集回了所有人,连同徐员外和他的夫人、家丁等以及元二的妻子与伙计们,他宣布就在今日会让夔河中的三起沉尸案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望平二十年九月二十九,天朗气清,宜出殡、安葬、诉讼;忌开工、动土、祭祀。
贺难是最后一个到场的,据他所说——“主角总是最后一个登场”,而他姗姗来迟的原因实际上是抱着整整半人高的各类书册走得太慢……
贺难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不管这些黎民百姓们知不知道,至少在衙门当差的这几位已经是领教过了,而这样一个人却带着这么多文献意味着什么早已不言而喻。
“承蒙诸位这些日子里的不辞辛劳与积极配合,贺某今日终于掌握了如下的证据,并可令此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贺难的嗓音略有些沙哑,但仍不失掷地有声,他冲着堂下的列位拱了拱手,便坐在了主位上,连县令都只得在一旁陪坐。
“徐员外,元夫人,首先我想听听你们对这件案子是怎么看的。”贺难把目光掷向了二人。
徐员外毕竟是城中大户,在台下候着也能独坐一张太师椅,他皱着眉看向了贺难,像假寐的虎狼一样眯了眯眼:“还能有什么看法……当夜老夫已经说过了,这都是千面教之祸,也只有他们会三番五次地用斩首的方式杀人。”
那边元二的夫人是一名普通的妇人,她只顾暗自垂泪:“民女只求贺狱曹能找到杀我丈夫的凶手……”
“呵呵……”贺难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言辞却意外地可怖:“杀你丈夫的凶手,不是已经在这方大堂里了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时间所有人的呼吸都提了起来,左顾右盼地看向四周的人谁像行凶之人。
“顺带一提……杀死徐员外偏房夫人的凶手……也在这里。”
虽然秋天只过了一半,但贺难却用了两句话,把县衙屋檐下变成了冰天雪地,气氛从未有过如此凝重。
“贺狱曹这是什么意思?”坐在贺难身旁的县令有些坐不住了:“既然你说凶手就在这里,为什么还不让人将他们擒获?”
“县令大人请放心,此时就算将凶手按在地上他们也不会承认,不妨听我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贺难俯身在县令耳畔耳语了一番。
“好了,既然大家都等着我开口,那我也不卖关子了……”贺难清了清嗓子:“徐员外之言不无道理,自从五天前的一夜我拜访了徐宅,从徐员外口中听闻了十年前在此地作恶多端的‘千面教’之后,便翻阅了过去的一些卷宗,也拜访了城中的一些老人,从他们的口中拼凑出了千面教的真面目。”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贺难向众人娓娓讲述了他所知道的、有关于千面教的一切,包括他们杀人取颅是为了供奉所谓的千面老仙,而这个千面老仙则会赐予这些向他献祭人颅的信众“长生之力”。
“所谓的长生,当然是假的,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骗子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借所谓老仙的名头来骗钱并且控制这些信众罢了。”这是贺难对于千面教所进行的总结。
“那么贺狱曹,您说的这些和我丈夫的死有什么联系呢?”元二的夫人从一开始就一直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听的云里雾里——她不关心什么千面老仙到底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她只关心丈夫是谁害死的。
与之相对的、徐员外就显得沉稳许多,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全程都一言不发。
“来人,先给徐老看茶。”贺难指挥着衙役们又提上来一壶茶奉与徐员外,才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案子中。
“贺狱曹,你说了这么多,可还是没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既然你说你知道凶手就在我们之中,那为何还不说出他的姓名呢?”徐员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呵呵……”贺难冲着徐员外露出了一个笑容,让人不寒而栗:“徐老爷,你就好好喝你的茶不行么?”
“也罢,那我就开始说我的推理吧……元二是个相貌俊美的男子,生性风流,虽然年轻的时候就受到许多姑娘的青睐,但是他家中清贫,所以一直没能完婚,碍于生计只得在这家裁缝铺做一名学徒,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和心仪于他的裁缝铺老板的女儿、也就是元二现在的夫人成婚了。而为什么他要选择与裁缝铺老板的女儿成婚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来这里做衣服的大多数都是女子,其中不乏年轻貌美的姑娘,而老丈人去世后裁缝铺就落到了元二的手里,他的夫人向来不管店铺里的事情,他便可以借‘量身制衣’的由头与那些女子在里间苟且一番。但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尽管在外面和别人不清不楚,但回到家里在妻子面前他又是一副贤夫良父的样子,事事都要向妻子说个清楚,除了他那些搞破鞋的事儿。”
“你……你血口喷人!”元二的夫人此时怒火中烧,当即就喝了出来,“我夫君他一向是不对其它女子有越轨的举动,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只是在你面前罢了……”贺难打断了元二夫人的话,“重要的不是他和多少女子刁风弄月、采兰赠芍,而是和他偷情的女子中有着这样一个人——徐员外的偏房夫人金氏。”
这话差点让徐员外气的中风直接死过去,他面色铁青,大声嚷道:“贺狱曹,休得胡言乱语,辱没我徐家清正门风!”
贺难却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徐员外的偏房夫人金氏本来是他买来的丫鬟,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小丫头也出落的花容月貌,徐员外就顺势将她纳为了小妾。但是二十岁出头的金氏怎么可能甘心和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鸾凤和鸣比翼连枝?若她是正房也就罢了,一个偏房的小妾就算等到徐员外百年之后也分不到什么财产,于是她便勾搭上了裁缝铺的老板元二——元二还未到不惑年纪,身强体壮,相貌也是不俗,裁缝铺多多少少也算是个产业。”
“这方面呢,元二想的比金氏明白的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元二只想偷吃,可不想为了某一个女子休妻,毕竟休妻就意味着放弃这家全盘由自己操控且渐入佳境的裁缝铺,所以也就一直这么拖着。”
“人道是,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万万没有想到金氏竟然怀上了元二的孩子,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这让她感到分外恐慌——要知道徐员外已经年过花甲,早就无力再跟她行房事了,所以这孩子只能是元二的,但要是被老爷发现那她可就完了。于是她便又一次提出了让元二休妻并拿孩子来威胁他,而元二得知金氏怀孕之后却从此对她避之不见,金氏也只能每日惶恐。”
“最后她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你元二不想给我这个名分,那就给我一点儿钱让我跑路离开这里生下这个孩子吧,就约了元二出门,却不想就在当夜出城的时候正巧被千面教的人捉到并且杀死了,又分别抛尸于河中。”
“你是说就在此时此地,这县衙之中竟有着千面教的余孽?”县令大人一惊,毕竟贺难方才说杀死此二人的凶手俱在堂内。
“诚然,我们可以把今日之罪全部归咎于千面教所为,但事情果真如此么?”贺难看了一眼身旁的县令,又看了一眼台下脸色各异的众人。
“千面教罪恶滔天,理应清剿。但事情一码归一码,千面教我会处置,而另有其人的凶手我也会将其绳之以法。”贺难从自己带进来那半人高的书册中抽出了几卷:“此案最大的疑点就在于日期……我手中就是过去有关于无头尸案的卷宗,姑且全部算在千面教的头上吧——每件无头尸案相隔至少半月,而我又拜访了许多对此有些详解的老人,也得到了他们的认证——在他们的印象里的确如此。”
“千面教对于所谓祭品的挑选相对来说也很是严格,一定会按照男先女后从童男到老妪共六名,如果把此案定义为千面教所为,那我们必然还忽略了一名童女,但我派人至夔河顺流而下寻找,却并未发现有女童的尸身。”
“而最近的几起案子却极为频繁,与旧案相比不仅时间上有极大的迥异,人员上也有谬误,这就是我认为徐员外的偏房夫人金氏和元二并非是千面教所为,而是有人模仿千面教作案,搭了他们一程顺风车罢了,只可惜画虎画皮难画骨……这个模仿杀人的凶手实在是太拙劣了。”
“关于这起案件的真相我倒是还有一个更加有趣的版本,你们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下去……”贺难神情极为怪异地问了所有人一个问题:“元二……当真是金氏约出去的么?”
从这一刻开始,贺难才把所有的铺垫完成,开始了他的真相讲述:“徐员外虽然老了,但他并不傻也并不瞎,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妾怀有身孕,并知道孩子并不是自己的种儿,所以便一直在暗中调查谁是奸夫,在确认了元二奸夫的身份之后他便让人以金氏的名义带话给元二,声称让对方准备一些钱供自己离开此地。可元二也没想着真把钱交给对方,而是揣了一把剪刀意图在约好的地点、也就是城外的某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金氏杀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压根儿就没见到自己的情妇,而是徐员外和徐家的几名家丁。徐员外显然是听闻了前几日夔河中有一具男童沉尸,便联想到了当年的千面教意图嫁祸给千面教,就这样元二被打死之后斩首,尸体也直接丢弃到了夔河之内。”
“至于对付自己的小妾徐员外并不着急,反正金氏是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将小妾囚禁在府中的地窖之内谎称失踪,实际上确是在对她进行殴打折磨。而在夔河中又出现一具女尸之后,徐员外便想到了偷梁换柱的办法,就是冒领这具尸体然后再将小妾杀死,这样四名死者就变成了三名,四桩案子就变成了三桩,凶手便全部归在千面教的头上,而作为事件主谋的他就可以撇清自己的所有嫌疑。”
“你放屁!”徐员外老脸涨的通红,不顾脸面地大声咆哮道:“你不过是编出来了一个故事然后自圆其说罢了!”
没想到贺难竟然坦然地承认了:“是啊,我就是编了一个故事自圆其说。”
“但是……”贺难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玩命悬一线的转折:“只要在你府上找到第四具尸体不就能证明我的话是否属实了不是么?还是我们先把现在这具、你真正的小妾尸身的肚子剖开,先来验证一下你杀人的动机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拿回去的那具女尸现在应该藏在你府中的井里吧?”贺难从案桌后走到徐员外面前,轻轻俯身耳语道。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徐员外的冷汗都下来了,无疑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很简单啊……你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具女尸运送出城外找个荒郊野岭埋了,但我封锁了你全家的进出破坏了你的计划,所以为了不让她发出尸臭、更不能让外面的捕快知道你在宅子里动工挖坑,所以你只能将她沉在水井里,但如果这样做你的水源也断了,所以你打好了足够全府上下用三天的水才将井口堵死——这也是你府中能盛水的容器的极限了吧?”
“实际上就算你准备的水量超出我的预计我也不急,因为我等的就是你断水过后才会升堂审案。”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足足熬了你七天呢?如果想抓你,三天就足够了。”
徐员外“噗通”一声从那张太师椅上栽倒了下来,眼前一阵漆黑,他并不是渴的,而是吓得——这就是贺难的办法,其实这样做对破案没什么实质上的帮助,正如他所说真要让徐员外伏法三天就已经足够了,但他就是要给这些人留下一个永生不灭的印象,让他们对自己、对人命、对律法产生恐惧和敬畏。
“好了……这两桩案子已经差不多了,那么我们现在来说一说……另外的两件事吧?”
贺难冷笑了一声,把目光投向了县衙内的另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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