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将军,您这是要走?”眼见着少年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门外的侍卫探头进门问道。
“是啊,回京城,我哥写信给我爹说我嫂子要给他生大孙子了,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叫我这两天准备准备。”屋里面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
这个埋头整理行李的少年是江文炳的弟弟,江敛,字文蔚。顺带一提前者的“文炳”也并非是名而是表字,其大名为“江显”。
《周易》革卦的卦辞有“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与“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两条,又有象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故二人之名俱得于此。
江家人取名有很大的讲究,前一代取两字为名下一代就要取三字,而且大名中的尾字必须能用三点水组成一个字。江显出生时有所征兆,其母在当夜梦到一只吊睛白老虎泅河而渡,眼见得要沉入水中却浑身金光四绽,忽地一跃便从河中央飞跨数十丈到岸边,宛如天神显圣。待梦醒来时江母为江父诉说此事,便觉得腹中绞痛难忍,遂诞下一子,出生时竟重达十二斤整,其父思其为猛虎投胎化身,星君下凡显灵,便由此神梦给他取名为“江显”。而江显也显然并不愧对自己这个名字,他自会跑步的那一天起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父亲经常在他面前演练的一套枪法,而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长得身高八尺、腰阔十围,披着张老虎皮趴在地上说是真老虎也有人信。
而江敛比起自己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就不起眼的多,在他刚出生的时候甚至一度被人认为是个“傻子”,别的婴儿一般八个月到十个月才会咿咿呀呀,一岁才会说些简单的词如“爹、娘”,最晚两岁怎么着也该能说出话来了——但是江敛与他们不同,他在四岁之前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过,江父江母甚至以为二儿子是个哑巴而到处寻医问诊,结果在江敛四岁的某一天他突然就能完整地背诵出一篇文章了,这可让江家全家上下大喜过望,骠骑将军直呼此子大器晚成,也将他的名字从“江戋”改为了“江敛”,意指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又与其兄江显之名相对应,后来又为二子分别取了字,也是遥相呼应。
豹子在出生的时候很是丑陋,皮毛灰暗,但长大后却有了一身极为华丽漂亮的外表,江敛也正如君子豹变中的豹子一样,完成了他的变化——自他读书以来就展现出了他那无与伦比的兵略天赋,甚至盖压了大他八岁的兄长——在这兄弟二人无数次的兵法推演中,江显一次都没赢过自己的弟弟,一次都没有。
换成实战演练江显倒是能赢,但依靠的全部都是他那以一当千的武力而不是谋略,但只要给江敛那里配上一个足以匹敌兄长或是相差不多的猛将如厉铎或是他们俩的亲爹,那还是江敛赢。
所以骠骑将军才会在江敛刚到十五岁的时候马上就把他拉到了关外,让他亲自上阵经历真正的、会流血的战争,而小半年前的那一场试刀之战江敛虽然胜了,但也是惨胜——他所调度的两支万骕营军队只有一支取得了战果,另一支疑兵虽不致全军覆没但也损伤惨重,这样让他尝到了人生第一次失败的滋味儿,受到了莫大的打击,而之后兵营内的内乱更是搞得他焦头烂额——万骕营中的一位先锋官竟然砍了几个同僚然后亡命天涯,至今还音讯全无。
可怜的小江敛,他哪里知道兵败之责根本就不在他,而是另有原因呢?
江敛这边收拾好自己的行装,便慢悠悠地走到父亲的起居室门口敲了敲门,直到屋子里有所回应才推开门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旁边。
屋子里原来共有三个男人,都是盘腿坐在一张地图两边,离江敛最近的中年男子简直就是江显的成年版,剑眉虎目,方口狮鼻,一瞥一视中威严尽展,举手投足间霸气横生,正是江显江敛兄弟的父亲,骠骑将军江寅。
可能到这里有人会问了,上文不是刚说过江家的规矩是一代两字一代三字么?怎么到了江寅这里又和自己儿子辈一样是两个字了?这事吧,说来话长——江寅是庚寅年出生,生辰中又占了个庚寅时,而江家自盛国开国以来就是显赫数代的武将世家,以虎为尊,所以便取了“庚寅”二字入名,但是盛国当今的皇帝齐长庚陛下名字中带有个庚字,所以在他继位之后江庚寅为避天子名讳便把“庚”字给去掉了。
再提一句闲话,现在天底下能叫得出来的第二个“庚”字,还得数咱们五皇子的化名白无庚,其中意味说来说去也离不开“儿子跟老子闹有你没我”的那一套。甭管是谶纬之术还是玄道学说,皇帝陛下到头来还是没能狠下那个心给他关天牢里弄死,索性就由他去了,反正一个假名而已——天下不知道皇帝叫啥的人还有的是呢!
坐在江寅右手位的同样是一个中年男子,其容貌特点就是圆颅珠眼,肤白体宽,唇上无髭,颔下有须,长相和厉铎有七八分的相似,正是白马将军厉铎的父亲、右将军厉皑山。而与江寅对坐的是一名稍显老迈一些的男子,两鬓微白,皮肤黝黑,笑起来眼尾附近能看出褶皱,此人是天狼军的中军师,成小桓。
几人正在商议对獦狚人的战略,见是江敛进来也并未避过他。江寅主张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进攻,而厉铎则认为应该偃旗息鼓养精蓄锐伺机而动,成小桓的意见则游移于二人之间,在休养生息的同时不断派遣小规模部队进行游击,但总体战略上也更偏向于“利用机动性进行防御”。
在听了大人们喋喋不休了一阵之后,江敛突然开口了,清脆的少年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父亲和厉叔叔,你可知道你们二人最大的问题在于哪里么?你们二人太过于看重万骕营的名头了,认为所谓的‘王牌’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动用,但是我觉得只有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发挥作用、且能不断地产生其价值的部队才能叫做‘王牌’。”
听了这话,骠骑将军和右将军这两位位极人臣的高官都怔了一怔,不久后江寅压了压手示意自己的小儿子继续说下去。
“从万骕营建立以来已经长达八年之久,这八年来我们与獦狚人的交锋少说也有数十次,其中有万骕营参与的次数却只用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而对于万骕营的使用我们也更执着于在正面战场上破敌,但结果却并不如意料之中的好。而每每万骕营即将身陷重围,您二人都在想办法救援其安全撤回,其原因就在于我们太过于心疼万骕营那高昂的造价。”江敛侃侃而谈道,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成伯伯所言更接近我的想法,但还是太过保守了些,我们可以不求一战破敌、犁庭扫穴,但务必要每战有所收获。”
“据传说战国时张仪曾为秦献灭六国之策,又有人说此乃韩非所作,但出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论切实有效——得五寸,退两寸,仍得三寸,此为蚕食。”江敛目光炯炯,一气呵成,看样子这个想法已经在他胸中酝酿许久了。
“那依你的想法,是怎么个‘蚕食’之法呢?”江寅又问道。
“獦狚人以游牧为业,主要的商贸途径都赖以他们西南方的狸奴,而狸奴也与我大盛相接壤,虽隔雄山险川但也并非不能跨越;而他们的军事盟友是北方三胡之中最强的沙胡部,所以他们才能三番五次地骚扰我国。”
“然狸奴兵力不足,又无胆与我等撕破脸皮开战;沙胡如今与云胡、褐胡两部争地夺势,自顾尚且不暇,更无余力去管自己的盟友。我们只需在南飞渡雄山,借道狸奴,在北闪击蒲城、马苒、胡安三地,由此隔绝沙胡,再以大军威压獦狚边境,逼他们更往大漠深处退却,不出几年他们要么灭亡要么投降,而我们也就不费一兵一卒地平定了骚乱。”
“而万骕营的作用并不在于正面战场上大破敌军,而是利用其机动性闪击三城,并由此展开全面攻势,若是能据守住这三城,就算其他方面军寸功未立,我们也能为大盛平添百里疆土。”
“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你们都是出身于行伍的军人,所以太过于看重正面战场的胜利,但侧面战场中的一举一动同样可以影响到大局,而我的谋划其中最重要的步骤就是快速地拿下漠北三城切断獦狚与沙胡的联系,哪怕只有三个月都可以,而万骕营最不缺的就是……”
“快。”三位成年男子异口同声地给出了答案。
“你是怎么想到的?”江寅问了自己的儿子一句。
“梦里。”江敛给出的答案和没有一样。
这边厉皑山和成小桓已经笑开了,虽然他们也未必就觉得江敛之言惊为天人,仍是有待商榷的谋划,但他小小年纪竟然能有如此出其不意的想法也着实难得:“将军,不如您就把他留在我们这儿算了,我是看出来了,京城哪里容得下他,只有边关才能发挥出他的本事啊!”
江寅见二人夸奖自己的儿子,不由得也是心花怒放,笑道:“那可不行,这回给他带出来一年多了,他娘可是想他想的不得了,说我不回去可以,儿子必须得回来。”
谁也没有想到,江敛今日所献之策,竟然在日后真的成为了现实,而正因为此事,才有了后来那惊天动地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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