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时候都必须穿戴整齐,这是皇家的基本礼仪,已经养成习惯了,就是在逃难的路途中,只要有条件,都自觉的梳洗一番。
刘畅上前扣门。片刻后,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断了左臂的中年汉子。
“你找谁?”中年汉子看到站在门前的刘畅,似乎感到一愣,眼睛自然而然四周地看一下四周,立刻就发现了站在不远的一大一小,收回眼光,有些警惕地看着刘畅,问道。
“我是来要饭的,可我是第一次要饭,不知道该怎么要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刘畅有些腼腆,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要饭,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就实话实说。
“你们一起的?”那个汉子倒没介意小三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看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刘剧和宝儿俩人,然后收回目光,看着刘畅问道。
“啊,是的,那是我父亲和我二哥”刘畅也回过看了一眼,然后正视那个汉子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们也不像是要饭的啊?”汉子疑惑地说,乞丐不应该都是蓬头垢面,眼神猥琐,不管见到谁,开口就是大爷、大妈,可怜可怜我吧,我都三天没吃饭了吗?
“是是,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要。”刘畅认真的回答那个汉子的问题,腰杆连弯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不像是来要饭的,更像是来赴约的。
“谁呀”这时候,院里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
“几个不知道该怎么要饭的要饭的。”断臂汉回过头,对院里的人说道。
“还有这么有趣的事?还不快让他们进来。”院里的声音有些兴奋。
“你们进来吧”断臂汉子侧过身子,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招呼站在远处的刘剧父子。
“多谢大叔”刘畅赶紧躬身鞠躬,对大汉谢道。
刘据看到主人的招呼,也急忙上前,两手从额头位置下移至胸口,弓身弯腰:
“足下有礼。在下父子三人落难于此。特向贵主人讨要些许米粮并借宿一晚,万望贵主人垂怜。”刘据心怀忐忑,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这也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的对除父母、恩师之外的人行如此庄重的礼。
从见到人家的惊喜后,一路上刘据都在心里默默地、反复地措辞,怎样开口。从一个太子之尊,到向野人乞食,这是个艰难的心里路程。内心的尊严和自出生以来的教育,世间万物任我予取予求,只有人求我,哪有我求人!
可现在的状况是,要么用尊严换生命,要么用生命维护尊严。尊严,还有么?刘据自嘲地在心里笑了笑,从走出皇宫大门的一刻,身体和尊严就一分为二,身体走出了大门,尊严,永远地留在大门里。如果只有自己一人,他也许还会为了所谓的尊严,付出自己的生命;现在呢,刘据环顾看了看跟在自己左右的一大一小的两个儿子,留在宫里的老大,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我不能为天下思谋,就让我为自己的儿子思谋吧。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见鬼去吧。
筹划归筹划,决心归决心,可事到临头,还是迈不出最后一步,最后,还是三儿子敲开那扇在他眼里如同天堑一般的大门。不过,这几句话,他是背顺溜了,也顺溜地说了出来。
断臂大汉看了他们父子三人一眼,也没迟疑,便侧身道:“进来吧”
刘据连忙躬身称谢,进得庭院,这个院落,大体布局和大力家的差不多,主房和东西两厢,院内也有一口井,和一台石磨,不同的是,在西厢的背后有个粮仓,树立的很高。
“你们就是那个不会要饭的要饭的?”在正房门前,摆着一个矮几,矮几的旁边坐着一个年约五旬的老汉,几上有一个陶罐和陶碗,还有一个陶盘,上面有一些瓜果。看样子是刚用完晚饭,他的旁边有一个妇人摸样的女子,正在给瓦罐加水。
“是的,老伯。我们初次要饭,还没经验,请老伯见谅。”
刘畅赶紧上前几步,躬身给那个老汉行礼。
“哎呦,真是个乖孩子,快到伯伯这边来,让伯伯好好看看。”那个老汉眉开眼笑地招呼刘畅。
刘畅也没扭捏,大大方方的走到老汉面前,规规矩矩的站着,没有半点的矫情或不好意思。
“还真不像要饭的,瞧瞧这精气神,瞧着衣服多板正。为什么出来要饭?家里遭灾了?”老汉的眼神从上往下,又从小往上,仔细的打量,眼充满喜悦。
“回伯父的话,是,家里遭灾了。刚收的粮食都烧光了”刘畅把大力家当成自己家,可不是遭了火灾。但对于老汉如果的热情还是感到莫名其妙,世界上有好人,但也不必好到这个地步吧。
“今年多大了?”老汉依旧热情不减,笑呵呵的看着刘畅,就像看见前来拜年的外甥。
“五岁了。”
“五岁好啊,五岁就这么高了?真是个好孩子。来,吃个苹果”老汉从果盘中拿出一个苹果,递给了刘畅。
“老伯,能不能再给我一个?你看,我父亲和哥哥都没有。”刘畅看看手里的苹果,又回头看看站在院中间的刘剧和二哥,用期望的眼神看着那个老汉说道。
“好,就再给你一个。”老汉也没犹豫,又拿起一个放到刘畅的另一只手里。
刘畅拿着两个苹果,来到刘剧面前,把一个苹果递给了父亲,另一个递给了二哥宝儿。刘剧拿着苹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立马咬一口,又有些难为情;而二哥宝儿就没什么顾虑,一看苹果在手,直接就开始张嘴大咬。
“你为什么没留一个啊?”看到两手空空的刘畅回来,老汉好奇的问道。
“我陪老伯说话就行了”
“还是一个孝顺的孩子。”说道这里,老汉的眼里没来由的一阵昏暗,情绪有些低落:“大妹子,招呼他们住下吧,给他们送些吃食。”
说完,就起身回屋了。
令刘畅惊奇的是,站在老汉旁边倒水伺候的女人,虽然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可眼里却有明显的泪花。
“是,父亲。”大汉看着老汉的背影,回答道。
主人将父子三人引到东厢廊下,转身对刘据打拱道:
“我家仅此柴房可供暂住,希望客人不要嫌弃,稍候,送些麦饼过来”
“多谢贵主人,我父子不胜感激”刘据躬身谢道。
世间之事就是非常的奇妙,没有开始,你永远不知道结局。尊严这东西真的很奇怪,你在乎他,需要用一生来呵护,而当你放弃的时候,只需上下嘴唇一开一合。刘据迈过开口的第一关口,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说话也礼顺调扬了。
片刻后,断臂大汉送来一个藤盆,里面装有七八个麦饼,和一罐清水。
“大叔,我们是不是给你们带来了不便?”看见断臂汉子放下食物,正准备退出去,刘畅赶紧问道。
“哦?”大汉愣了一下,立马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刘畅,有些歉意的说道:“真是个机灵鬼,你们不必介意,今天是犬子的忌日,说起来,他和你一样大。家父和内子看到你。。。”
“对,对不起”刘畅赶紧道歉。
“你们慢用”大汉说了句,就出去了。
父子三人一阵狂风扫残云。
刘据盯着屋顶的眼睛,终于抵抗不住周公的召唤,也很快进入梦乡。除了小不点手腕上的黑色手环慢慢的转动,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日上三竿,父子三人几乎同时醒来。在园中的水井旁简单地梳洗一番,便牵着一大一小俩孩子,恭敬地站在正房廊下,三人同时两手从额头位置下移至胸口,躬身,刘据道:“多谢贵主人大恩,我父子永志不忘。”转身欲走。
“等等”
正房门随声打开,那个大汉从屋内快步走出来,来到刘据面前,同样大礼
“贤。贤弟。。。。”突然把右手往左手心一砸,“小老弟,我是一个粗人,文绉绉的话的确说不出来。我看老弟你一定不是寻常之人,为什么会落难,我也不问,敢问老弟,你现在想到哪去?有什么打算?我原本是个什长,小老弟有什么难处,老哥我也许能帮上点忙。”
“多谢兄长美意,我父子三人落魄至斯,衣食无着,居无定所,想出函谷关寻找生计”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老弟要向南去县城呢。我在县城的几个袍泽在县衙共事,看老弟也是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的,还想把你推荐给他们,也可以让你们父子能够找个吃饭的地方。如此,可惜了。”
“大叔,太公还没早起吗?我想跟太公告个别。”刘畅上前拉了一下断臂人的衣襟,跟他说道。
“小公子有心了。面就不用见了,免得再勾起家父的伤心往事”断臂人看了一眼上房,蹲下来,摸着刘畅的头,神色也有些灰暗。
“这是为何?”刘畅有些不解的问道。
“唉,原本我也有一子,夭折了。如果他还活着,也有五岁了。和你一样大了。”
“大叔,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些麦饼?”刘畅有些难为情,内心挣扎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小三,不得无礼!”刘据呵斥道。
“呵呵”大汉呵呵两声,伸手摸了摸小三的头,站了起来,转头对屋内喊道:“取些麦饼来”
“诺”
片刻,一个瘦小夫人从屋内出来,一袭淡蓝色长裙,盘了个发鬓,不失雅致。手中的篮子里装着十几个麦饼。
“多谢大母赐饼”小三接过篮子。
女子福了福,并未搭话便回去了。
“多谢兄长,多谢大妹子”刘剧也连忙称谢。
“啊?!哈哈哈”断臂大汉哈哈大笑了起来:“大妹子是我,我才叫大妹子。”
“啊?你叫大妹子?”
“是啊,我从小体弱多病,家父怕我养不活,就取个女人的名字。说起来还真神,改了名以后,我就在没有生过病,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大妹子大汉灰暗的神色一扫而空,还有意无意的挺了下胸口。
“老弟一路保重”
刘据爷仨再次大礼拜别。出门寻到大路,三人便一路向南出发。
“嗟来之食”宝儿嘴里咕哝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对于宝儿的自言自语,那爷俩早已习惯,见惯不惊。
“哎,父亲,你发觉没有,二哥的情况好像好了很多唉”刘畅围着哥哥转了一圈,很惊奇的说。
“是吗?”刘剧一下激动起来,如果宝儿的病情有好转,这可是天大的喜讯。
“你没发现吗?今天早上,我们跟那家主人告别的时候,二哥行礼也行的很规矩,而且,我们昨前天说的话,他现在都记得。”刘畅很肯定地回答。
“是吗?是吗?我来试一下,宝儿,这是几个?”刘剧伸出俩个手指,伸到宝儿的眼前,充满期望的问道。
“咦,啥子问题?婚姻问题!”
“什么?婚姻问题?”刘剧把两个手指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也没明白两个手指和婚姻有什么关系,失望的摇了摇头。
“二哥,二哥,你跟我说说,什么是嗟来之食?”刘畅看父亲失望的表情,有些不甘心。便面对二哥,一边退着走,一边跟二哥说话。
“两只小松鼠。一起打老虎”
“不对,不对,是12345,上山打老虎”
“欸,打老虎,大老虎”
“好好走路”刘剧看着退着走的小三,赶紧纠正,已经有一个傻儿子了,这个要是再摔傻了,自己可就没法活了。
“二哥为什么对嗟来之食有这么大的反应?”刘畅掂了掂背在身上的包袱,里面可是他要来的十几个麦饼。
刘剧看着自言自语的刘畅,张了几次嘴,最后还是忍下去了,没吱声。
“对嗟来之食没反应的,也许就你一个怪胎了”这是刘剧的心里话。
“二哥,这是乞食,不是嗟来之食”刘畅看着二哥又恢复不说话的状态,转过身子,拉着二哥的手和二哥并排走着。
同时不放弃和二哥继续说着话。
“有区别吗?”宝儿没啥反应,刘据却接过话题。自己用尊严换食,虽然过了口头那道关,心里深处还是有一丝羞愧难言,也认为这是嗟来之食。
“当然不同了,乞食在乞;嗟来之食在嗟。”小三慢条斯理,“乞者在我求,嗟者在人施舍。晋文公当年,也曾乞食于野。野人还拿土块羞辱文公,文公一行也没人恼怒。想想看,如果当年的野人把一个麦饼丢在地上,对文公说:来,吃吧!结果会怎么样?野人必会被文公斩成肉酱!嗟,连施舍都不是,就像喂狗,是对人的侮辱之词。”
“啊!我终于明白了,伍尚为什么要杀那个浣纱女了,父亲,你是不是也有要杀了他们一家的想法?”说着说着,刘畅突然站住脚步,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口气很严肃的问道。
“我?胡说!”刘剧真的吓了一跳,小三说的对,他真有要杀了他们的想法,哪怕事后为他们树碑立传。。。想着、想着,刘剧不知不觉的背后留下了冷汗。
“孔子也乞过食啊,他乞食的对方还是乞丐。。。。。。”从父亲的语气中,刘畅知道,他说中了,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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