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米第一次见到男人的时候,是在王都的国王车站。
作为这个国家人流量最大的车站,候车室里行色匆匆的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斜靠在椅子上的老人。
老人面容平静,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直到一天的喧嚣后,一位清洁工走到了老人身边。
“醒醒,先生,这是末班车了。”
清洁工并没有用很大力气,但仅仅是轻轻一推,老人就歪着脑袋,倒向了一旁。
“先生?”清洁工将手伸向老人的鼻腔下,发出了尖叫。“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冰凉的身躯,毫无生机的脸庞,老人早已去世多时。
周围的人纷纷散开,人们对这具尸体避之不及。
清洁工跑着去呼叫了卫兵,苏米也默默叹了口气。
嘛,真是意外的死法呢。
“请让一让。”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挤出来一个人。
那人长着东方大陆人的面孔,光着脑袋,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
那人轻轻将老人抱了起来,让他坐在了候车室的长椅上。
他轻轻握着老人的一只手,另一只手里拿着一颗颗小小的珠子,念念有词。
苏米看见了老人身上泛着温暖的白光,老人紧绷着的肌肉也渐渐松弛下来。
“愿你来世得幸福。”男人念完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一眼老人的遗体。
“等等。”苏米叫住了男人。“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安慰而已。”男人头也不回。“你应该知道的吧,「摆渡者」。”
……
摆渡者,是驱魔师的一支,也是备受歧视的一支。
原因无他,只因他们和尸体打交道。
他们就像生与死那条无法跨越的河流间的船夫,负责将此间的生命带去彼间,将彼间人的思念带回此间。
请逝者上身,为逝者超度,沟通家族的先人…总之,关乎一切生死。
任何职业,一旦与生死打上交道,便被带上了晦气的标签。
驱魔师——或者说东方大陆的叫法「真人」,都是一个备受尊重的职业,但摆渡者例外。不仅地位高贵的魔法师和剑士瞧不起他们,就连同为驱魔师的其他同行也鄙夷他们。
因此摆渡者往往独来独往,性格古怪,而这样又让人们和他们距离更远了些。
苏米原本以为这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其他地方与男人重逢。
这是一个有些偏僻的小镇,苏米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餐厅。
“啊…你是…”推开门,苏米就看见了坐在吧台上的男人。
“是你?”男人的眼神也有些慌张,是那种被人认出来的慌张。
“老板,麻烦给一份杂菜汤和烤鸭腿,饿死我了。”苏米坐在男人旁边的座位上,对餐厅老板说道。
“好的。”老板转身走进了后厨。
“你是那天在火车站的那个…”男人连忙问道。
“嗯,是的。”苏米点了点头。
“不许把我的职业说出去!”
“怕被歧视吗?”
“你难道不歧视我吗?”
“为什么要歧视你?只是因为你和死人打交道?”
“你真是个奇怪的魔女。”
“嘛,先入为主可不是个好习惯哦。”苏米打了一杯苏打水,加了两片干柠檬。“不过,也允许我「先入为主」一下,你肯定不是主动想做这份工作的吧?”
“没有人会想成为摆渡者。”男人苦笑着说道。“但至少我现在过得还不错。”
确实如此。
摆渡者虽然备受歧视,但收入颇丰,因此总有人走投无路想做这一行。
但入行需要天分,纵然想做这行,也不一定有这个机会。
“所以,这附近又有人离世了吗?”苏米随意问道。
“这世界上总是无时不刻有人离世,有人诞生。”男人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我这次是沟通死者的活——你呢,魔女小姐?”
“我的委托内容要替委托人保密哦。”
“这样啊,哈哈。”
苏米注意到男人的眼神。
那是一种生病的老虎的眼神,凶狠,但也失去了原本的暴戾。
苏米隐隐觉得,这个人也许身上真的有些什么故事。
不过她对别人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因此她并没有张口去问。
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
大雪覆盖了深山中的小村庄,青色的石板路上落满了一层毛绒绒的雪花。
屋檐下,白色的纸被风吹起,和苍白的天空,雪白的雪花融为一体。
这个东方大陆的村子正在进行着葬礼。
送葬的队伍走出去很远很远,一直消失在茫茫的雪地中。
两具棺材被合葬在一个墓地里,按照老人生前的遗愿,夫妻二人死后同葬。
“说回来,老人的孩子呢?”
“听说就一个儿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那个打死过人的家伙?”
“是他吗?唉,那个败家子!不回来也罢!”
“真是的,没孝心的家伙…”
苏米听到了村民们的议论声。
嘛,还真是个和父母关系不好的家伙呢。
“那个…你是从西方大陆来的魔女吗?”一个看起来像是乡绅模样的男人走到苏米面前,用生硬的西方大陆语言问道。
“嗯,是的哦。”
“太好了。”乡绅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是老人离世前写的信,希望能转交给他们的儿子。”
哈?连死了都不回来看一眼的家伙,还有把信交给他的必要吗?
看着苏米有些嫌弃的表情,乡绅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这笔钱我出吧,算做魔女小姐你的委托金。”
这还差不多。
既然收了钱,就要办事。苏米开始寻找起了这对夫妇的孩子。
依然是那个偏僻的小镇,依然是那个还在营业的餐厅。
“麻烦给我一份杂菜汤和炖鱼块,谢谢。”苏米坐在了吧台上,把旁边的男人吓了一跳。
“怎么又是你?”
“你的信。”苏米冷冷地把信递给了男人。
“我的信?谁寄过来的?”
苏米刚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了回去。
“你看了就知道了。”
男人打开了信件,过了一会,他沉重地放下了手,苏米看见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父母去世,你也没回去看一眼?”苏米的眼神里有些嫌弃。
“我…我…”男人哽咽了。
“你父母的事情,我很抱歉。”餐厅老板递来了一杯酒。“摆渡者先生,如果你想说些什么,我很乐意倾听。”
苏米叹了口气。
“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
……
摆渡者本名叫济唐,出生在一个农村的乡绅家族。
济唐的几个哥哥姐姐都十分聪慧,从小就擅长读书学习,但他却是个例外。
还在穿着肚兜的年纪,他就跟着乡里的野孩子们,到处跑去玩耍。偷菜地,捞鱼塘,往猪身上甩鞭炮…这群孩子做的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长大后的济唐,更是因为成绩太差,没有私塾先生愿意要他,他的父母一气之下将他送来了西方大陆,希望他可以进入剑士学校深造。
剑士学校等级森严,并不能消解属于这个男孩的荷尔蒙。
济唐的东方面孔,更是与周围的同学们格格不入。
一切的故事都是从那个迟到的早晨开始。
孩子们排着队,准备领取早餐的时候,一个学长挤到了济唐前面。
“喂,排队啊!”济唐很不客气的说道。
学长白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
济唐的火气上来了,他一脚踩在了学长的脚上。
学长也来了气,顿时周围四五个人围住了他。
“你是不是欠揍?”一个金发的学长推了他一下,随即跟他扭打了起来。
个头矮小的济唐最终被打翻在地,而全场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敢挺身而出。
因为济唐招惹的,是贵族家的子女。
济唐被打得鼻青脸肿,早餐也没能吃成,就这样肿着脸开始了新一天的课程。
不过学长似乎并没打算放过他,在放学以后,他们堵住了这个瘦小的男孩。
“喂,你今天看起来很嚣张啊。”一个人指着他的鼻子说道。“这么嚣张的话,有本事就跟我们单挑啊。”
“对,单挑,单挑!”几个人也兴奋了起来,他们丢给了济唐一把木剑。
济唐颤颤巍巍拿起木剑,而那四五个人都拿起了铁剑。
“这不公平!”济唐喊道。“我这把剑一砍就断了…”
“关我什么事!”学长大吼一声,朝着济唐砍来。
济唐拼尽全力挡下这一击,木剑被打了一个豁口,学长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因此铁剑毫无防备的脱手了。
不知为何,济唐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握住铁剑,刺向了学长的左胸。
然后,转身向后,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杀人啦!杀人啦!”他听见背后传来的叫声。
学长被害,卫兵们毫无疑问地通缉了他,开始满城搜捕。
济唐趁着卫兵不注意,化妆逃出了城市,逃到了深山中,开始过起了野人般的生活。
不久之后,针对济唐的搜捕变成了全国通缉,悬赏金额也一路水涨船高。
济唐仿佛野人般的生活了三个月以后,终于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了山路上。
他被一个经过的旅行者发现,旅行者把他送到了卫兵哨所。
被捕的济唐被关进了监狱,最终法院判处了他终身监禁。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济唐应该会在狱中呆到死。
但是意外发生了,内战爆发,这座监狱毁于战火,犯人们死得死,跑得跑。
济唐没有离开,而是每晚再次回到自己的囚室,在废墟和瓦砾间搜刮着物资。
和他一样没有离开的人,只有一位监狱中的驱魔师。
驱魔师是一位老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济唐之前也见过他,但因为自己是重刑犯,没有机会与驱魔师接触。
“你就是那个被判了终身监禁的少年犯?”驱魔师见到他,颇有些意外。
“嗯,我们见过。”济唐说道。
“你为什么不走?这里很危险。”
“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
“我老了,走不动。”驱魔师笑了起来。“而且,我已经习惯了监狱的生活。”
“习惯了监狱的生活?”
“可能你看不出来吧,我也是个被判了终身监禁的囚犯。”驱魔师拉起袖子,济唐见到了他身上的囚犯印记。“我原本还幻想着,等我能走出监狱那天,我就可以成为一名摆渡者。”
“摆渡者?”
“有案底的人成为不了驱魔师,先生。”驱魔师叹了口气。“除了摆渡者——因为根本没人想做这个。”
“但是对于犯人来说,这是最好的赎罪。”
不知为何,济唐口中说出了那句话。
“请教教我。”
“你真的要学?”驱魔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济唐说道。“反正我的人生不会更糟了。”
在一片废墟和瓦砾中,驱魔师拿着仅有的一本宗教书籍,将自己的毕生所学,教给了这个并不熟悉的少年。
驱魔师没有熬到战后,他在寻找食物的时候踩到了地雷,只留下了一条腿。
济唐活到了战后。战争结束以后,他被送去了另一所监狱服刑,不久之后被判了缓刑。
出狱以后,只有摆渡者技能的济唐果断成为了一名摆渡者。尽管受尽白眼,但也总比忍饥挨饿要好。
不过,他再也没有回到过家乡。
倒不是他不能回,而是他不想再回。
“亲爱的父母,你们的儿子已经找到了一份还算温饱的工作,请勿念。因为这份工作与生死相关,怕被村里人议论白眼,我不便再回到故乡,愿你们能保重好自己。”
“我的儿子,得知你可以合法正当地获得收入,我们都非常感动。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不必在乎我们两口子,在他乡好好照顾好自己。唯有一点,请你遵照:每个月汇些钱回来。”
尽管不知道父母的回信是什么意思,但济唐还是照做了。每个月,他都会将收入的一半汇回故乡。
对不起,我不能再回去看你们了。
但这些钱,也能弥补些什么吧。
……
亲爱的儿子。
我们时日无多了,这一点我和你爸都很清楚。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恐怕我们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没关系,我们会一直陪伴着你,在天上注视着你的。
我们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也从你大哥口中了解了些什么。「摆渡者」什么的,我们也不懂,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真的靠这个糊口。
不过既然能走在正道上,总比歪门邪道好。
你肯定很好奇我们为什么要让你每个月汇钱回来吧?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从钱庄将那些钱全部汇给了你。
你从小就大手大脚花钱,我们怕你老了,干不动了会挨饿受冻,特意帮你存着这些钱。现在爸妈没办法替你存钱了,你可不能铺张浪费。
我们之间本来话就不多,还有些什么,等你百年之后,再来问我们吧。
“我超度了无数人…却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济唐哽咽了,他的脸上滚下了泪水。
老板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
“真是的,操心了我一辈子,还要操心这些,真是的…”济唐喃喃自语。
苏米看着窗外的风景。
又下雪了呢。
就像那天看到的纸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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