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界,帝宫。西方的天空也已经全黑了,夜幕下,两列银甲骑士拱卫着一辆精致轺车,一只肋生双翼的硕大白虎慵懒匍匐于前,神异的虎目中隐有雷电纠缠,冷冷注视着皇城脚下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朱红色的宫门无声开启,里面走出一位手持持旌节的使者,那人一袭白衣胜雪,风度雅致,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剑鞘金黄,隐约折射着青灰色的光芒。这样俊逸出尘的人物,出现在黑森森魏然屹立的城门箭楼下,令人恍惚中觉得有点不真实。
“公子辛苦。”老执事沐风微微鞠躬,侧身引路:“还请早些回坊,待明日一早,老朽护送公子离开此地。”
“不急。”白衣使者微微摇头,收起金鳞节杖,“素闻魂界天幽熙攘繁盛,较之神都也不遑多让,既然来了,便走走吧。”说着,便按剑敛裘坐入车舆,望着窗外融融的灯火,悠然一笑。
“恐怕不妥。”沐风贴近车前,望了眼再度闭合的宫门,才转身道:“老朽以为,魂族虽同意和谈,却包藏祸心,公子宜早做计议。”
“呵,祸心?说来听听。”使者随意地问着,沉静的目光却轻轻飘向了远方,静得仿佛深秋的寒潭,无波无纹,不知深浅。
“影女探得:魂族虽大军未动,却有圣人秘密前往秦国北境,祸惟恐在不测之时。”沐风先是甩出一个惊天秘闻,接着正色低声:“魂族看似谦和忍让实则野心勃勃,此番和谈安知不是以退为进?魂天帝此人心机深沉且残忍嗜杀,当年为族长所伤才有所收敛,倏忽百年已过,心中积怨只怕有增无减。眼下中州之乱,只怕才是个开始。”
“虎狼之地,沐先生经营华焱坊多年,劳苦功高,令人感佩。”使者幽幽一叹,眉目间凝着思索的神色。
“守护天下安定,乃职责所在,不敢居功!”沐风黑脸沉下,向着车中肃然一揖。
“天下……这些年来,她过得好么?”他依旧淡定地坐在那里,指间拂过膝上的长剑。
沐风惊讶抬头,看着车中的人影,双目忽然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又迅速收敛,“她已许久未与我等联络……不过据影女回报,她一直无恙。”
“是么?”使者低声喃喃,眼神竟似有些恍惚。
沐风迟疑片刻,沉声道:“那岚圣之事……”
“不必了,何需再扰她清净。”使者摆手打断了老者的话语,“她已经没用了。”
老执事有些伛偻的身形蓦然一僵,沉默良久,终于深深吐出一口冷气,点头应是——一旦涉及那个讳莫如深的禁忌,纵然是执掌一方暗卫的实权人物,也不得不令他在关键时刻保持沉默。
无尽的魂水在桥下蜿蜒,这一线银河般的存在,仿佛跨越星空的生灵,于混沌中游走,幻化万千。
使者望着南城的景色,忽然淡淡地笑了,“天幽不看也罢,可这故人却总该要见上一见。”
只见远方桥头薄雾翻涌,从中走出一位绝色丽人来,一袭黑裙及地,如缎的长发简单束起,恍如夜间的精灵,却无半分妖媚之态。沐风不禁面露苦笑。
凌月桥以北不是常人能擅入的地方,魂玉独自走在中央,脚下是躁动的长河,影卫在两侧静静地守望,数日前冰封天地的怪异景象依旧令人心有余悸,戒备较之以往便也愈发森严。行不多时,便看到了城下不远处的庞大车架,精雕玉琢的莲花云纹遍布周身,青金交织,透出十足的萧族韵味。
珠帘轻启,一位白衣玉冠,温雅淡然的男子探出身子,显然是在特意等候自己。
魂玉不禁诧异,来人正是萧族久负盛名的神武少将,萧摩柯。若将萧玄看作未来冉冉升起的新星,那么眼前之人便可谓如日中天,相传更是与长公主萧宁雪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直以来都让她心怀芥蒂,未曾想对方此次竟是以议和使节的身份亲临魂界。
“是玉殿下?百闻不如一见,幸会。”他看向她,眼中若有所思,“可否上来一叙?”
“也好。”魂玉没有拒绝,落落大方地敛襟上车,颔首一礼,“见过特使。”
“听闻天帝已将皓月冰境赐予夫人。”萧摩柯压下心中惊艳,轻声感慨,“我萧族魂器,可还入得法眼?”
想起附着其上的诡异手段,魂玉不动声色,盈盈开口:“多谢贵使了,能够淬炼灵魂的宝物,即使在魂界也是难得一见的。”
“看来,你已经参透了其中的奥妙。”萧摩柯微微一笑,语气意味深长,“它也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自不会辱没了它。”魂玉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只平静说话。
“殿下的能力有目共睹。”萧摩柯垂下头去,看着膝上的长剑,“可惜,只怕山雨欲来,将来即便能独善其身,却终究难保大势不失。”
魂玉眼眸倏地抬起,却仍笑着说道:“天下大势非我所能,独善其身已是借贵使吉言。”
萧摩柯轻握着金色的剑柄,唇角露出一丝戏谑的表情,“那就要看,在殿下心中,究竟何为大,何为轻,何为不可割舍之物了。”
魂玉的手猛然握紧,脸色苍白,她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不语。
萧摩柯眸中的冷笑收敛了,良久,缓缓吐出一声释然的叹息,“天道有迹,人道无常,萧族历经万年风雨,每一次挑战都是生死攸关的……我也最能体会,每一次被迫做出选择的痛苦。”他顿了顿,一瞬不瞬地看她,仿佛在找寻另一个身影,“若有一天,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天下之大,总有八族看不见的地方。”
魂玉说不出话来,她终于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深远的怀念。喃喃的低语中,不知是怨恨还是不甘,亦不知是在对何人倾诉。
她咬了咬嘴唇,微笑:“我明白。”
霜雪渐渐停歇,残月一钩,碧空如洗,亭台楼阁点点宫灯闪烁若天上星辰,却还是有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宫殿,沉闷压抑地令人无法轻松起来。
大朝会刚刚散去,幽深的甬道上陆续走过匆匆离去的臣工,一路上并无多余的交流,魂玉轻车熟路地穿过庞大繁杂的建筑群,来到天帝举行宫宴的蓬莱殿外。
早已恭候多时的魂千陌匆匆上前,脸上泛着焦急的红晕:“小姐,您终于到了。”
魂玉歉然地笑了笑,“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里面如何?”
魂千陌再不废话,将一枚镌刻着名单的玉简奉上,并用寥寥数语说明情况:“来了不少天罡榜上的成名高手,据说萧族额外赠送了两个天墓名额,他们对此志在必得,具体如何分配……家父不过一介拾遗,无法探得更多。”
魂玉微微一怔,天幕名额素来珍贵,天墓秘境得天独厚,在其中历练胜过服食任何高阶丹药且几无后患,若机缘足够,甚至能极大提升跨入圣人境的概率,这也是八族能够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萧族显然是为议和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难道他们自身果真出了问题?或者,仅仅是又一个美丽的陷阱,更大的风暴就潜伏在侧?
魂玉转身看向萧摩柯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忧虑,不知在琢磨什么。
远方望楼的大钟肃然击响,戌时将近,魂千陌低低唤了一声小姐。
魂玉回过神来,捏着玉简的指节微微发白,却仍满脸微笑着道:“辛苦了,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吧。”
殿中酒宴原已备好,每案龙肝凤髓、珍馐百味俱齐,异果佳肴如星辰般罗列,更兼一只黑色大坛置于案边,坛上贴着一方红布,一个大大的“仙”字赫然入目,正是传闻中几可醉仙的帝宫典藏“忘忧仙”。魂玉一瞄坐席位次,便径自向主案右下首席走去。来者多为天罡榜老牌强者,其中前三甲却不见踪影,想是四去其三,天墓名额已定,便也无需再浪费时间趟这浑水。
席间多有窃窃私语,尽是贬斥萧族使者蛮横无理,面上浮现嫉恨不甘之色,看得魂玉哑然失笑。显然,这一众天之骄子尽皆在对方手中落了下风。
如今她虽不能看出萧摩柯修为几何,却仍能敏锐感知到在座竟无一人是其对手,身为昔日天帝,心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想那萧族广厦将倾之际尚有如此人物,若非当年萧玄破釜沉舟断绝一切退路,她即便能做到全面压制,却也未必再会取得一统七族的辉煌成就。
魂玉正在端详感慨,内间廷尉忽然传来一声高诵:“天帝架临——!圣尊架临——!”老天帝身披黑金大氅,头戴六寸紫玉冠,在虚无吞炎的搀扶下走向并列的中央主案,恍若凡尘间的耄耋老人,面容枯槁憔悴看不出一丝生气。
众人立时肃然行礼,待两位至尊坐定,虚无却是率先开口,淡淡一笑道:“诸位皆是我族之中流砥柱,天之骄子,不是天罡榜上光辉闪耀,便是有大功于社稷。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此番天墓名额,我族占其四,除去当之无愧的那三人,剩下一位,便非你们莫属。”
虚无话音落点,四下顿时轰然应是,无数眼中透着炽热的光芒——天榜前三不可战胜,眼前便是唯一机会,他们苦苦修行,为的不就是鱼跃龙门,超凡入圣的那一刻么?一旦错过,从此便只能放下骄傲,谋份差事了此余生,永远失去了问鼎天下的机会。
即便是如魂玉这般未达尊境之人,一个天墓名额的价值也是不可估量的。
虚无看着场中众人表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再继续绕圈子,执杯问:“既然机会摆在眼前,都说说,谁能?”
“我魂霸先榜上第六,当仁不让,诸位可服?”一赤发虬髯的高大男子应声出列,踏得坚硬的玄木地面隆隆作响,众人齐齐看去,却是第九长老与火族公主之长子,身份尊贵,一身刚猛霸烈的离火玄功配以魂典阴柔莫测的诸多手段,足以令心志不坚者望而却步。
“老四老五不在魂界,倒让一个杂交种有机可乘,可笑。”席间忽然传出一声轻叹,魂霸先虎目如炬,侧目望去,但见一稚嫩孩童缓缓站起,俊俏的小脸上却是与之不符的阴鸷与成熟。
“我道何人,原来是一侏儒小儿,本座不与你计较。”魂霸先冷哼一声,语带轻蔑,浑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却将那诡异童子气得杀气翻涌,“红毛鬼,老六的名号占了三年,也是时候该挪挪窝了!”
魂霸先红眉一挑,微微冷笑:“若要找死,本座也不拦你。”
斗气大陆强者为尊,在这魂界弱肉强食更是犹有过之,无论何时何地,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一场惨烈厮杀,若非天帝在前,恐怕立时便要血溅五步。
魂玉根基尚浅,修为不足,凡事当有取舍,眼下之重莫过于秦境之乱,故而对眼前纷争无甚兴趣,权当是看一场好戏,只是那童子话语一出,顿时便有不少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这边,不禁令她秀眉微蹙。
仿佛察觉了她的心意,虚无挥手打断了二人争执,“若要比斗,又何须请尔等来此赴宴,北岸高台岂不更好?”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虚无笑着摇了摇头,行至魂玉案前,施施然道:“玉儿你说,这最后的名额,谁能取之?”
感受到聚焦周身的火热目光,魂玉一怔,随即微笑:“其人将来必是能武极天下,功在千秋。我想,陛下与圣尊心中已然有了合适的人选。”
“好!”虚无抚掌大笑,“玉儿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他环视一周,忽然神秘一笑,执杯敬道:“这个名额,给你如何?”
殿上所有人齐齐一震。
“圣尊谬赞了,”魂玉笑容敛去,短暂的诧异过后,忙俯身推辞:“晚辈修为低下,资历功绩亦不比在场诸位天榜前辈,万不敢当此殊荣。”
“玉儿,许久不见,倒是愈发稳重了。”此时,沉默许久的天帝终于开口,晦暗的大殿顿时寂灭无声,“上回便该为你庆功洗尘,可惜老七……”他话音一顿,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接着说道:“这天墓名额本就是你的,唤你前来,只为让你的功绩彰显于世,让世人知道,你当得起。”
魂玉蓦然抬头,雪亮的目光竟似埋藏多年的剑,刷地抽了出来。
“好了好了,还愣着做什么,将我们的第二圣尊请来一见吧。”虚无在旁哈哈一笑,殷勤相劝。
老人的眼睛微微扫来,魂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沉默许久,终于整衣来到了殿堂中间,但见空间一阵波动,灼热的气浪扑面卷过,一个粗布麻衣的灰发男孩倏然现身,方一化形,便略显羞涩地挽住少女的胳膊躲在身后,眼神灵动。
“第二圣尊?”众人听得此言,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一旁的虚无吞炎,心中剧震:若有两位异火化形,那该是何等繁盛光景?
然而,这火灵显然已经被眼前的少女灵魂相融,如要以此换那天墓名额,却是大大的不值了——有着凝灵化形的异火相伴,其好处只怕连天墓都难以企及,更何况,强行将异火剥离会对灵魂造成极大伤害。
魂玉没有动,无言地凝视着苍老的天帝,眼神复杂。
这么多年来,见惯了修罗场,走多了生死路,她原以为自己早已无所畏惧。然而,当眼前那张慈祥的假面轰然崩塌,继而露出狰狞獠牙,无边的恐惧如冰冷海水将她彻底吞没。
她忽然笑了——早该明白,盒中的魂引便是那忠诚的证明,是登上权力巅峰的代价,更是家族败亡的开始——无论母亲背叛与否,皆是非除不可的萧族余孽,而父亲……偏偏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作为和亲工具的敌国公主。
是的,那经由天帝之手依然能畅通无阻地送至府上的莫测神通,除了天帝本人,还有谁能?隐藏在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眸背后的,正是苍穹倒悬的血色山河,是前世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者——一切已经完全清楚了么?她用衣袖轻掩嘴角,咳嗽了几声,心间宛若钝器研磨般寸寸撕裂。
从她湮灭魂引的那一刻起,她便失去了他的信任。
虚无迟疑了一下,朝青涩的男孩轻轻伸出了右手。
魂玉只是淡淡抚摸着小灰的额头,似是简单的安抚,又似深沉的诀别,“请……好好待他。”
她的声音凝重而低沉,几不可闻。
虚无楞了一下,深深望向面前垂首的少女,似在探寻什么,却终究一无所获,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慌乱,下意识地微微点头,当即不再犹豫,双手迅速结出玄奥法印,只见小灰身形一个闪烁,接着便骤然崩散,化作点点星火在他面前凝成一朵纯如冰魄的蓝色小花。
溢散而出的青灰色流光终于消散殆尽,好似那在此刻看起来怪异无常的记忆,从来便不曾存在。
魂玉举起斟满佳酿的金樽,眸中闪动着深邃的幽光,高声颂道:“愿魂族,荣光永存。”
仰头,一饮而尽。
阴冷的寒风拂过大殿,所有人都为之一悚,老天帝凛然注视着中央执杯而立的女子,良久,终于缓缓举起案上的杯盏,席间众人恍然惊醒,一齐站起,执杯高颂:“愿魂族荣光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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