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开了一线，一袭黑裙的女子自其中走出，无声无息，宛若幽灵。
外面是冰凉的黑夜，天空乌云四合，月隐星寂，纯白的霜雪密嚓嚓漫天飘落。
魂千陌打开伞，撑在她头顶，扶着她款款而行。
他们离得是那么近，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庞就在不到三寸的地方——女子唇间呼出的芳香几乎可以吹进他的嘴里。魂千陌心头一荡，不禁有种香艳的错觉。
然而，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他眉头皱起，“那杯酒，您不该再喝。”
“是啊，”魂玉身不由己地踉跄了一下，明亮轻柔地笑了，“这回，又要麻烦你了。”
“小姐，”搀扶的右手微微颤抖，魂千陌看着怀中蜷缩的人儿，仿佛一把利刃深深扎入心脏，“天帝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回去。”魂玉勉力站稳，轻声提醒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雪中的少年却恍若未闻，固执地喃喃重复，像一团火焰，飘舞的雪花远远融化在了他的四面八方。
五彩的灯辉晕染白雾，弥漫了山水，湮灭了宫城故道，无边的嘭嘭嚓嚓之声自天际炸响，恍若战鼓连绵，敲打得人心惶惶。雄视天幽的朱雀箭楼，碧波滚滚的魂水河道，幽幽雪峰，苍茫原野，尽被浩瀚无垠的白色帐幔悄然覆盖，天地间一片混沌飞扬的灰。
“千陌，”魂玉静静凝望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魂界，伸出手，去触碰近在咫尺的、刺骨的寒凉，“若有一天，萧族败亡了，魂族赢得了天下……”
被雪水浸湿了半身的少年肩膀一震，他看着她，在黑暗中抓住她的手。
“这样的我们，又能走多远呢？”
动摇了么？面对毫无胜算的危局。
他不知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却在短暂的吃惊过后平静下来。
是的，从某种角度上看，与其说这位素来强悍的领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倒不如说她愈发坚定了最初的信念——即使没有人知道她要做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但他们都接受了自己身在炼狱的事实，只有她，在那一刻忽然睁开眼睛，偏要说前路一片光明。
他知道她并不纯洁，哪怕在魂断山脉生死一线的时刻都念念不忘地利用萧玄攥取利益，与他们这些挣扎在底层、前途渺茫的炮灰一样，她不过是那些高层眼中稍大的炮灰；可别的炮灰们死气活样的挣扎方式却总与她格格不入，连带着他自己也觉得，他们与那些炮灰是不一样的——冷若冰霜的背后，除了她无耻的狡猾与智慧，更有让他们从不放弃自我的个人魅力。
也正因如此，他可以看不起魂战，看不起魂屠四兄弟，甚至在那一众天榜高手面前都能保持特有的骄傲。
是她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在残酷与绝望中点燃了他们的希望与生命，即使这黑暗中的光芒终将化为灰烬。
失去的一切可以再夺回来，但是没有了魂怎么办？
“长路漫漫，至少现在，还远不是尽头。”魂千陌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倏忽半个时辰，朱雀大街上行人绝道，冬雷闪电，大雪压顶扑面。一辆黑色轺车走在雪雕玉封的宽阔道路上，向堪堪出得帝宫的两人疾速飞驰，转眼即至。
“姐姐！”车架不及挺稳，一身士子模样的俊秀少年飞身跃下，迎着大风奔来，口中焦急喊道：“老师想见你！”
“小宇你……柳老？”魂玉当即认出来人，不由得微微一怔，“老师他怎么了？”
“只说学院一见，”魂小宇面露担忧，低声问：“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一旁的魂千陌却在此时微微鞠躬，唤了一声公子。
“又是你，你把我姐怎么样了？”看着魂玉虚弱地偎靠在他身边的样子，魂小宇顿时心中火起，一把将她扶入自己怀中。
魂千陌不以为忤，上前一步将伞撑至两人头顶，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小姐无碍，不过是有些醉了。”
魂小宇一惊，脱口道：“不要命了，这种状态怎能饮酒？”
魂玉恼怒地瞪了眼身边的魂千陌，微微苦笑，“好啦，下不为例，不要告诉母亲，知道么？”
“不成！”稚气未脱的少年连忙摇头，“忘了那回的下场了？”
此话一出，魂玉哑然失笑，不自觉地面色绯红。
她知道他说的是儿时姐弟二人合谋偷酒的往事。七岁那年，父亲得赐五百年陈的大内典藏忘忧仙，贵为天帝时尚不觉其滋味如何，唯当不再唾手可得，便痒入心扉，恨不能一醉方休。奈何父母以女儿家不可饮酒为由看管甚严，只得略施小计诱弟弟取来一杯。谁知转世之后不但性别迥异，连那千杯不醉的海量竟也涓滴不剩，一口下肚便四仰八叉不省人事，将闻讯赶来的母亲吓个半死。醒来之后自是迎来了两世生平第一次打屁股——当然也少不了眼前这位无辜的小弟。
“我去找老师帮忙调理，你不说，我不说，千陌不说，老师也不是那种会家访的人物，对么？”魂玉笑着伸手捏了捏对方俊秀的脸蛋，显出难得的轻松。
“可是……”青涩的少年再度陷入两难，一边是对姐姐的担心与父母的叮嘱，一边是……不过，真的好久没有见她这么开心地笑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么，姐姐可否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魂玉反手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说说看。”
魂小宇张了张口，忽然狠狠瞪了眼一旁伫立的青年，魂千陌会意地退后半步，笑着将伞递了过去，道：“既然有人不欢迎属下，那属下告退便是。”说完躬身行了一礼，当即不再留恋，转身融入了漫天雪雾中，临走还不忘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尚自不忿的小宇，引得后者险些炸毛，“这家伙可比魂灭生狡猾得多，姐姐千万别上他的当！”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魂玉向伞下躲了躲，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
“不……我想……”他忽然别过脸去，似是不敢看她，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气势，“想……请姐姐不要为难银欢师姐。”
魂玉笑容一滞，沉默下来。直到此时她才忽然发现，他竟已比自己高出了一些。
“看着我。”她的话语变得锋锐而平静，令人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别说一个银欢……你就算，就算要去睡遍甜水巷的姑娘，我都不管。”
“我没有……”魂小宇有些意外，瞬间涨红了脸，刚欲开口，却忽然被紧紧抱住，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我只要你别死在外面，到时候挨打就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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