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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樱花树下埋藏着什么(下)

五十、樱花树下埋藏着什么(下)

那曾是一棵诞生于吉野山的神木,是被世人所供奉的“吉野千本樱”之一株。

植物是对过往最忠诚的记录者,它们的身上铭刻着大地的记忆,在悠久的岁月里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而对于这株神木而言,它所拥有的最深刻的记忆,则是关于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与一把剑。

吉野山的神宫里曾经传承着一把绝世的名剑,那是一把在铸造于春日山野之间的剑。在乱世即将到来的时代,家臣们将其献给了那源家栋梁名将的第九子,那是一个英武的少年。

家臣说:“这把剑铸造出来时是春天,山岗绿色尚薄,青葱隐隐,所以便名为薄绿。”

少年笑:“我喜欢这个名字。”

也许少年在自己的心里,永远都有着那样一个地方,恰如春日的山岗,永远薄绿安然。

但当少年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的时候,他便已经学会了杀人。

用剑杀人,用长戟杀人,用兵法杀人。在一个战火纷飞的乱世,只有会杀人的人才能活下来,而弱小的人,只会被时代的烟尘所吞灭。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杀人。他明白,出身贵族只是一个笑话,他的家族的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是一群疯子、一群恶鬼,他们没有感情,只追求欲望和权力,只有拥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活得下来。

他一名兄弟杀死了他们亲生父亲,而他另一名兄弟,则想成为这座天下全新的“王”。

所以他要活下来,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他要杀人,杀很多很多的人,让鲜血成就他的威名,用别人的性命献祭来延续自己的性命。

于是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年便成为了收割性命的鬼神。

那是一个繁华的王朝的终末,在群雄割据的征伐之中,如风的利刃收割着大地上的生命,无尽的黄沙埋葬了千万的尸骨。

最狂放的风在最高远的天空底下呼啸,他率领着不败的铁骑,唱着最决绝的战歌,连战连胜,势如破竹。

他不愿意像父亲那样屈辱地死去,却也不能向高坐大殿之上的那位“兄长”举起复仇的长枪。

所以他要活着,他要最灿烂最耀眼地活着,他要用自己的存在让所有人都明白他是怎样一个伟大的男人。

这是他的憎恨,这是他向那个王座的轻蔑——这是我的绝代风华,而你在我面前只是一只卑微的蠕虫。

他卑微却高傲地活着,绝不向命运屈服。

他在原野的大地上和北风一起出征,像一头狼王一样带着狼群撕碎一切敌人。这片大地之上,葬送了无数的勇士,无数的名将。

而唯有那手持薄绿之剑的少年,站在了鲜血染尽的大地上。

所有人都说:“这个孩子终将成为倾世的名将。”

而他终如所有人所说的那样——

披着血红铠甲的铁骑染红了山河,踏出的烟火与鲜血化成了灼灼的红莲。

因为他,所有人都向那日光之下的新王臣服。

新的王名为源赖朝;而那名将的名字,叫做源义经。

那一年,他去往了京城,那时正是春日,吉野山上草色薄绿,樱花纷飞。

透过飞散花瓣的间隙,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她坐在树梢上,哼唱着渺渺的歌谣,一抹绯红落在她的发际,如同美丽的烟霞。

那一年,她十七岁,他二十六。

后一年,源氏兄弟手足成雠,她被独留在了樱花盛开的吉野山上。

那时还是早春,天风冰冷、山色薄绿,唯有这些美到极致的樱花,盛开得如同烈火。

那个将军深爱的舞女在吉野山的樱花之下披着红纱起舞,她像只涅槃的凤凰一样在花雨里翩跹翾风,笑着哭着,美得倾国倾城。

纷纷扬扬的樱花雨从春天一直下到了夏天,将整个京城的河流都染成了一片鲜红,浓得血一样、稠得酒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以歌舞表示对爱人的思念,而这种行为无疑意味着对王的反抗。

所有人都知道,她和他,终不得好死。

再三年,两人逝去在了那个繁华王朝终末的时代,至死,都未曾再相见。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

因为自己在晋升第九阶层时有过类似的经历,李成蹊蓦然意识到,他现在是被拉入了一个虚幻的精神世界中。

而他现在所看到的,正是那株幽异的樱花树的记忆。

在李成蹊的眼前,光阴突然快速地流转起来。

他看到了乱世的烽火和硝烟;他看到了山顶上神宫的建造、倾塌又重生;他看到了山麓千本樱盛开之时千万人朝圣而来的盛况……

人们在樱花树下玩乐、祈祷、走走停停,树的枝干上则挂满了写上心愿的绘马。

但与树木的年岁相比,人们的生命实在是太过短暂。

樱树无言地看着一个个孩子变成青年,青年变成老人,老人逐渐死去。

或许是被吉野山上世代延续的香火催生了灵性,樱树逐渐拥有了自己的意识。

它的灵识来源于世人的祈祷,所以它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回应世人的愿望。

这是一棵想要成为神明的树。

许多年后,为了庆贺彼方大海中那座奇迹之城的诞生,极东的移民们与这株繁茂的神木一同离开了家乡故土,来到了这座遥远的白船市,

樱树被又一次被移栽到了寺庙之下,而这片土地上拥有着远比极东还要充沛并且原始的灵力,这让它的力量开始更快地滋生。

樱树为每一个向神祈祷的凡人都送出了赐福。

樱树并不是真的神明,但它可以将每一个接受祝福的生灵都拉入属于它的梦境——

那是永远幸福的梦境。

樱树从未想要夺取任何人的灵魂,它所有的信徒,都是心甘情愿地沉沦。

浮世众生皆苦,唯能予君以梦。

李成蹊身旁的景象最后一次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晴朗而平和的日子,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哗。

一身唐红色振袖和服的美丽少女停在神木之下,她有着纤细的身段和白金色的头发,腰间别着一柄华美的长剑。

和服少女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在树下,似乎是在默然祈愿着什么。

而就在这时,从道路上跑来了个俏丽的小女孩,她撑着一把精美的花伞。

小女孩嬉笑着将自己手中的伞递向了和服少女:“小姐,请问你想要买一把花伞么?”

和服少女偏了偏头,然后柔声回答:“好啊。”

和服少女伸出手去,想要接过那把华美的花伞。

可就在这个刹那间,一柄锋锐的短刀骤然从卖伞女孩的袖口弹出,直直地刺向了和服少女的胸口。

但这样的刺杀显得是如此的稚嫩、无力而可笑。

因为在那之前,卖伞女孩的喉咙便已被和服少女清冷的剑尖洞穿了。

被剑气撕碎的花伞变成木屑落到地上,发出了“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和服少女握着青色的剑,哀伤的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我的家人……所以……我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殷红的鲜血从女孩喉咙里流出来,让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最后陡然断裂。

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卖伞女孩娇小的身体坠到了地上。

血染红了飞舞的樱花。

在又一次结束他人生命的那一刻,和服少女的心里没有恐惧、没有哀伤,只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然后她突然感到了一阵愤怒和厌恶。

她在为什么而生气?是因为这冷酷无情的自己,还是那些斩不断的因果轮回?

她一直所坚信的东西只有一个——“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无论是尊严、信仰、爱情、金钱或者荣誉,它们在生命面前都不值一提。因为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去思考,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物。所以哪怕你要失去一切,也要活下去。”

或许她真正厌恶的,是陷入杀戮轮回中的每一个人那走投无路的模样。

而她自己,亦是这样的模样。

李成蹊认得这个美丽的和服少女。

他终于在转瞬间明悟了所有的事情。

李成蹊不再继续在这片幻境中踌躇,他转头望向了那棵繁盛而绝美的樱花树,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你认出了弥月,也认出了她手上的那把剑。白砂弥月继承了那份古老而荣耀的血脉,也一并继承了那把天下无双的‘薄绿’之剑,所以,她也注定逃不脱那血脉相残的杀戮轮回。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事情,对么?”

“你之所以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就是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拯救我们。只要陷入永恒的美梦之中,那就不用再去担忧自己背负的一切痛苦与灾难,是啊,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结局,”李成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我知道,也许我现在的力量依然是那么弱小,也许我竭尽全力也无法拯救那个女孩,但这绝不应该成为放弃一切的理由。”

最后,他用淡然却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们不需要来自他人的恩惠与拯救,如若我们的命运注定充满苦难,那我们就将用自己的力量与之抗争,无论如何,逃避都绝不是答案。我欠了弥月一条命,所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拯救她。”

“这便是,我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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