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店工作之前，张可勤还当过酒促小姐，所以对酒类如数家珍，拿来大家的酒杯，在每只杯里头都倒了一点，然后将第一杯递给父亲。
“六十，老芋头了，来，大家干。”丁父顺势拿起酒杯。
但张可勤忙喊住：“大姊，妳先和爸干一杯吧，太久没回家，该罚。”
“干杯？红酒不是这样喝的。”听了，张瑞亦嘀咕，因为她知道她老妹又在替她跟她那不苟言笑的父亲“促进”感情了。
“我们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啊，开心就好。”见父亲脸色似乎有点变化，张可勤忙缓颊。
“对啊，姊，妳和爸干一杯没关系，等一下我也可以送妳回去，总之不远，车子也坐得下。”他家那部七人座的二手休旅车，塞一家人刚刚好。董一易也笑着附和。
被好几只眼睛同时盯着，张瑞亦这才举杯向丁父。
“爸，生日快乐。”她说完，便将酒一饮而尽，而丁父也是马上杯见了底，只是酒一敬完，丁父却补了一句。
“难得听自己的女儿叫一声爸，开心！快点交个男朋友，结婚生小孩，不要等到妳妹都当祖母，那时候可能生不出来了吧。下礼拜换妳生日，都三十好几了，我那年代超过三十就是老姑婆，没人要了。”
没人要？如果不是当年他阻止，她现在也好几个小孩了吧，搞不好还比可勤生得多！“我先去一下厕所。”
今天日子不一样，所以为了不破坏气氛，从小到大常跟丁父顶嘴的张瑞亦，这次是将气闷在肚子里。她站了起来就往洗手间去。
“唉呀，怎么妳们父女就一个脾气？吃顿饭也要这样。”好脾气的丁母这时也忍不住低声责备丁父。
“又怎么了？难道要我都不要讲话吗？咳咳咳……”丁父反驳，许是太过激动，说完就一连串咳。
“还在咳，有没有看医生啊？都咳好几个礼拜了？”张可勤问。
“反正咳死了也没人理，咳有什么关系。”
将一家子的话声丢在身后，穿过高朋满座的餐厅主厅，张瑞亦也才看到那设置在角落的洗手间，但这时却被董一易从后头叫住。
“大姊！大姊……等一下。”他步伐及快地赶上来。“有件事……可不可以跟妳商量一下？”
“是不是又要借钱？”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个尖酸刻薄样，没办法，因为刚刚才被他那装无辜的老爸激得，现在可能见人就会乱放箭。
“嗯……是啊。”董一易面露尴尬。“这次是最后一次，因为那两个大的上安亲班花费很大，最近小的又一直生病，房租和电费又快到期了。可勤这个月的加班费等一下会包红包给爸，所以我等一下得分摊账单，我怕一下子挤不出来这么多，所以……”
“最后一次？你上次也说最后一次，然后呢？我真替可勤感到难过。”其实她还有更难听的话，还好深呼吸后，将那些话堵在喉咙了。
“对不起，我也想让可勤和小孩子过好日子，前几天老板说过可能帮我加薪，工作满一年多了。而且，只是要麻烦姊借我两万，就两万。”
“恭喜，终于有做满一年的工作。”
“谢……谢谢。”抓抓头，虽然明知张瑞亦语带讽刺，但董一易还是厚着脸皮傻笑回应。
对着那傻笑的人，张瑞亦纵使一肚子闷气，但脑子里不禁浮现的是可勤和她嗷嗷待哺的三个小孩，最后叹了口气，她还是屈服了。
“你账号传给我，我有空就转。”
在董一易的连声谢当中，张瑞亦进了女用洗手间。
但对着镜子里，那被上班服装层层束缚，脸上的淡妆从早到晚没补已然溶成一团，而显得有些疲累憔悴的自己，她不由得叹。
虽然不和家人住，也鲜少回家，但家人就是家人，当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你还是得蹦出来。不过，辛苦归辛苦，或许也是因为这种被需求感，才让她的自我存在感更为扎实吧。
至于她和她父亲的关系，其实也和一般时下年轻人无异，除了冲突还是冲突，她常思考是不是自己的叛逆期太长，或者是太容易记仇，所以才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有办法低头求和。
或许哪天，哪天当自己为人父母了后，才有可能了解亲子良好互动的奥义。
只是，会吗？她不敢想象自己可能会有结婚生子的一天……
对着镜中的自己低笑了声，她双手接了点水，拍拍脸后，便转身出了洗手间。
但也才一跨出门口，那正从对面男厕走出，与她迎面而来的人，却让她心头霍地一震。
宋梓洛？吃个饭也遇到他，会不会太巧了！？
打算当做没看见，于是她偏了头便想加快脚步离去，可却不如她意。
“等一下！”宋梓洛忽地快步向前，并一把拉住她，但因为不想在公众场合拉扯，所以在他成功阻止了她的回避后，便又立即放开手。
不得已暂停住脚步，张瑞亦回头，但眼神仍是闪避。“段经理有甚么事情吗？如果是提案的事，那麻烦明天上班时间再打电话来公司。”
“为什么就得这样？”他停顿几秒，却蹦出一句。
“什么……怎么样？”
“当朋友，不可以吗？”当他说完这话，她也总算抬起眼眸望住他了。
也许她的冷淡情有可原，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时间总该淡化那期间的不悦情绪了吧，还是她就打算这么记恨一辈子？
盯住张瑞亦那似乎仍透着愠怒的眸子里，他虽然明白了她的脾气和以前一样没变，但却也希冀岁月能将她的锐角磨圆些。
“当朋友？”为什么这简单的三个字，听起来却那么复杂，她可以选择当路人，不可以吗？“我说过的，别惹凶女人。”
说罢，她便将那像被泼了桶冷水的宋梓洛留在原地，自顾自地转身往主厅走去。
凶女人？呵，是啊，从以前她一直都像株浑身长刺的仙人掌，没人敢接近，没人敢碰。
望住那腰杆挺得直直的背影，宋梓洛想起了以前。
只有你敢碰我这棵仙人掌。她说。
因为只有我知道仙人掌开的花，最美。他答。
那你要慢慢等,因为仙人掌不那么容易开花。她的笑里带着一丝倨傲和调皮。
那时的他们多青春，连调情都是浪漫诗意的……
摸摸鼻子，彷彿真的碰了一鼻子灰，他默默走回了餐厅角落，才在桌边坐下，那原本低头在滑手机的林羽霏便问。
“碰到熟人吗？”
“没有，决定要吃什么了吗，寿星？”他答。
没有？刚刚似乎有瞄看到他跟人在说话，好像还是个女的？“一样，莎朗五分熟，可以开瓶红酒吗？”
她想喝点酒助兴，不，应该说是助“悻”。
生日寿星最大，今天他的眼里只能有她，她希望生日的这一天，可以跟以前交往的时候一样，隔天早上是裸着身，在彼此温暖的拥抱里醒来。
这头，一张小桌，有花有烛光，林羽霏满心都是怎么酝酿夫妻间的情趣，就连饭后的娱乐行程都排定了。
而餐厅的另一边，虽然身边围绕着热闹的一家大小，但张瑞亦的心却已经被前一刻的相遇给搅乱了。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他们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那时候生的气若延续到现在，是否太幼稚？但，当朋友？真的可以吗？
这一晚，张瑞亦的脑子都被这些问号给占满。
所以在结束了与家人的饭局，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洗澡上床却翻了好久都还是睡不着。
最后她是在帮自己又倒了一杯红酒，在微量酒精的帮助下，才蒙蒙然入了睡。
睡着后，她做了梦，梦里的她，只有十八岁……
那一年的夏天，他们十八，高中刚毕业。
这一天虽然是假日，但那束缚他们三年的高中校园，一大清早依旧人声鼎沸，不仅学生成群，还有来参加自己孩子毕业典礼的家长。
毕业生班级的教室内笑声满堂，一反平常上课时的拘谨，男女学生或坐或站，无不开心地聊着毕业后的生活，在最后领证书的这一天，典礼虽然还没开始，但心却老早就已经飞到外头某处去了。
而这时校园的后门，一名女学生拉着一名男学生，不但趁着校园警卫忙碌之际跑出了校门，溜进了学校脚踏车停车棚，牵走了自己的脚踏车，她并让男孩载着自己很快地离开了学校的外围街巷。
“我们这样溜掉，领得到毕业证书吗？”
“可以啦，别担心，又不是毕业考没过被留级，今天生病没来的还不是照领？”
后座的女学生边说话，边将自己制服上衣两侧的短袖往上卷得更高些，她一脸的不羁，相较于前座骑车男学生的含蓄，令人不禁觉得两人的个悻是不是置换了。
沿着学校附近的后山小路，男学生很努力骑了一段上坡，十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一处天然的小池塘，那个他们喜欢放风的秘密基地。
池塘畔，一棵老榕像个老人家似地驼着腰，往外延展的蓊郁枝叶就好像张了伞，为树下带来成片的清凉，远处农田据说都不洒农药的，所以风吹过农田来到池畔，会带着淡淡的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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