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到空旷干燥的土地和灰绿的仙人掌，才意识到我起床后还没喝过一滴水，喉咙干到快裂了。我问一根接一根抽烟的豆腐男，能不能给我一点水。
“你搭的不是头等舱，我也不是他妈的空姐！”
他对自己的俏皮话很得意，喉间发出尖锐诡异的汽笛声，拍着大腿狂笑不停，烟灰都抖落在裤裆上了。我猜他只是某个黑帮老大的手下，对象只是一个亚洲弱女子，杀鸡用不着牛刀，只要外表唬人，手上有枪就够了。这种囉喽很少用脑，既冲动又狠心，最好别挑战他们有限的耐性，攀点交情，别再歇斯底里，和他们闲聊，讨他们开心，或许还有机会。
我瞄见老墨后颈的刺青，差点笑出声。那大概是个歪扭的“龙”字，刺青的人不通中文，把下方的月字写成“日”，右边的龙身写成两把匕首，看去倒像只小爬虫。
我挤出一点口水，讨好的说：“司机大哥，你脖子上这个刺青，挺漂亮的啊！”
车里的气氛放松了些，豆腐男搥了老墨一拳，眉开眼笑的回头看我：
“不错吧？我替他选的喔！一条龙，酷吧！”
“很棒，这是最神气的中国字之一。如果能把你们的中文名字刻上去，更酷…对了，请教两位大哥的名字？”
“干嘛？”
豆腐男起了戒心，我得调整一下策略。
“嘿！廖洁偷了我的护照，偷了你的钱，我们都想找到她，要合作，总该知道怎么称呼你们。”
他们对看一下，耸耸肩：豆腐男是强尼，老墨叫佩得罗。
“强尼。”我试探喊一声，他还是一脸豆腐渣：“你刚才说，廖洁杀掉她畸形的小兄弟，那是什么故事？”
幸好强尼不是惜字如金的那一型，最欢迎有人听他讲古，好打发无聊车程。
他点上一根新烟，用F开头的句子跟我说了，当然也是加油添醋听来的：他老板多年前在洛杉矶医院急诊室开救护车，见过带小儿子来做整形手术的廖灿丁。那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天生没有鼻，脸上开个大洞，有点吓人。鼻子重建手术不难，小孩的健康状况也不错，但是就在出院后几天，那孩子突然死了。据说是他五岁大的姐姐趁他睡着时，偷偷把两颗花生巧克力塞进他的鼻孔里，引发严重的过敏反应。那孩子死在救护车上，就是他老板开的车。
至于他老板如何从救护车司机升格成黑帮老大，又是何时与廖灿丁作生意的，我还来不及详问，车子已经穿过“欢迎光临天堂市”的大广告牌。强尼立刻绷紧脸，叫我留意租车公司附近有没有廖洁的车，同时用西班牙文向佩得罗说明战略，准备上工。
这不是聊天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问强尼：
“廖洁拿走的那笔钱，到底有多大？”
“不干你的事。”
“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命值多少，透露一下嘛。”
强尼把只抽一半的烟蒂扔出车外，咳了一声：
“顺利的话，我和我兄弟每人能拿的不只二十万。”
两个小咖拿的份，只是老板吃剩的渣，能有那么多吗？也许老板只是拿重赏当幌子，叫他们卖命，事成后一毛也不付，轻松收拾掉这两人。眼前蓦然浮出一个金字塔，廖洁正轻快的沿着人体堆栈的阶梯向顶端爬。强尼和佩德罗是扛住高层的抬轿者，我呢？不过是他们拿来垫脚用的…我不由得打个冷颤。廖洁说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钱，但我没想到她这么勇于冒险。
那部深蓝可乐娜正在停车场里，车里当然没人。佩得罗把车开到出境入口，强尼拽着我下车。
“放开我的手，我没办法走路。”
他一手抱起我的腰往前疾走，我的脚尖几乎碰不到地，我被他箍得好痛。
“闭嘴！没时间了。”
航空公司柜台和登机口到处都是人，东方面孔不少，还有全副武装的警察，正是脱身的好机会。我一面用视线在人群中搜索，一面计划如何逃跑，强尼的手像铁钳，要设法让他分心才行。
我默默记住出口和保安警察的方向，又朝那些黄面孔扫射一遍，没看到廖洁的影子。对不起了，各位。
“有了，她在那里！3号登机门，白上衣牛仔裤的女孩……”
强尼一松手，我就往反方向跑，一时之间尖叫声四起。被绑住的双手很碍事，我把它们举在胸前拼命跑，绕过差点撞上来的人，轻盈跳过挡路的行李箱，直奔向机场大厅外蓝得让人心痛的天空和自由。
但是空荡荡的胃出卖了我。跑了不远，我的步伐就像踩进棉花，双手帮不上忙，摇晃的身体一个不稳，我重重摔在地上。
“救命！”
我用尽全力对着门口荷枪的警卫喊，但我太慌乱了，干燥的嗓子竟发不出声音。
只见佩得罗的奶油黄大车吱一声开到门口。不！决不能再回到那部车上，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许多双脚和行李滚轮都绕过我，帮帮我！有一双脚停下半秒，又移开了。
我只好像蠕虫一样，用手肘和膝盖爬行。忽然有人从颈后拎住我，再用另一只手夹住我的肚子，把我像一袋行李扔进车后座。
在车子开走的瞬间，我清楚看见廖洁站在大厅落地窗后，高高束起马尾脸上脂粉未施，背上是我破旧的大背包，冷冷的和我对望。但我脸上挨了一拳，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或迟或早，我们终在彼此的眼中化为泡影。她会想起手记里的这句话吗？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多希望我能忘掉接下来的恐怖遭遇：殴打、被**、还被狠狠踹了几脚，补上几刀。要不是我已经被折磨到昏死过去，要不是强尼太宝贝他有限的子弹，佩得罗才不会好心把奄奄一息的我扔在沙漠中央，一个不会有车子经过、深约两米的陨石坑里。
骨折变形的小腿，大量出血的下腹，痛到快炸开的脑袋，掉了好几颗牙的嘴肿胀着，断裂的鼻梁和干渴的喉咙阻碍我的呼吸。我像被玩坏的破布娃娃，躺在碗状的干燥沙洞里，从沾满砂砾的眼眶看出去，天空不再蓝得刺眼，白云悠悠飘浮而过。
起初我还抱着希望，想爬出坑，想大声喊叫，或许还有被拯救的机会。但沙漠的高温很快就耗尽了我最后的一丝力量。伤口的疼痛、不断滴下的鲜血和汗水，就像汽球上的破洞，我体内残留的求生意志正在急速流失中。
我不再低吟，不再挣扎，也放弃抵抗身上剧烈的疼痛，静静的躺着。放松呼吸的同时，先前紧攫着我的疼痛、悔恨和不甘心，也逐渐变得无所谓了。
面对现实吧，在这被地球吞噬的地方，不会有人发现我了。就算侥幸活了下去，等着我的，只有比现在更大而无尽的痛苦和烦恼。
身上完好的功能，只剩下耳朵，我能听见远方又长又慢的火车鸣声，听见土里细碎嗞喳的虫豕钻动。一阵风过，彷彿还能听见远方人们无忧无虑的欢笑和生活。
那是对你而言不存在的天地，也许对它们而言，你也不存在，或者说，你的存在对它们而言没有意义。每个人只能关心他自身生活的世界，并用有限的认知去解释一切。
我曾梦想着他方的生活，盼望着经历许多想象不到的冒险和欢乐，还要无拘无束的自由，我都如愿得到了，也很快就要失去它们。许多爱过、恨过或想忘掉的熟悉脸孔，就像云彩般在我朦胧的眼前缓慢飘过，他们还会记得我吗？无所谓了。
天空慢慢转暗，榴红色的天空比我的血还红。一阵嘶嘶声，又把我从梦中拉回现实，睁眼一看，只见洞口垂下一条闪着光的粗麻绳，慢慢往下探。等它更接近时，我才发现那不是救援的绳索，而是一条响尾蛇。
我心怀感谢的闭上眼睛，准备踏上另一前所未有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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