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看向薛晓，可那个人完全不为所动，只是自顾自地骑着马。马蹄踏在码头的木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哒哒”声。
也是，薛晓根本不是那种害怕坐船出海的人吧。
“怎么了？”也许是看见苏言面露不适，走在她旁边的宋宇探头过来关心道。
“没事。”苏言摇摇头，稍稍加快了速度，与陈温并肩而行。宋宇虽然年龄比她大，可他在她眼里却是个后辈，自己害怕出海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同他讲——哪有前辈将软弱的一面展现给后辈的道理。
“你这哪里像是没事人的样子，哪里难受就说出来……”宋宇也跟了上去，还在追问。
宋宇的追问让苏言感到不耐烦了，她于是回头瞪了宋宇一眼，冷声道：“我说没事就是没事，就算哪里有问题，那也不是你能够解决的。”
宋宇像是被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却一言不发。半晌，他才小声地喃喃道：“她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怎么那样像薛晓……”
喜欢独自一个人解决问题，很难相信别人，不愿意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宋宇一直以为，这些特质只有两种人才能具备，一种是枭雄，一种是经受过地狱一般残酷训练的刺客。可是苏言方才却……却给人一种和薛晓，柳虔他们两个人一样的感觉。
……
白愈将四人送上一艘商船，自己则只身站在码头上。那根白色绸带上的血污早已洗净，此时正绑在白愈的眼睛上，多出的带尾和那袭宽松的白袍一起，随着海风劲舞。白愈唇薄齿皓，鼻梁高挺，若是双眼还在，他定然会拥有一副温润如玉的长相。
想到这里，苏言不禁为他感到惋惜：同样是受了无法挽回的伤，陈峰有人为他打造机关假臂，虽不如以往方便，却不耽误日常起居，可白愈却不一样。眼睛是人体最为脆弱的地方，一旦受伤，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坏。
从白愈的世界突然变暗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在黑暗中摸索着生活了半年。苏言也曾失明过，在那不见天日的两个月里，若不是心存信念，若不是立誓复仇，无尽的黑暗一定会将她击垮。
她甚至不敢想象，白愈到底是如何才能这么快摆脱“失明”带给心的打击，到底是如何才能在短短半年里恢复过来，重新对世界展露笑颜的。
脚下的夹板开始移动，商船缓缓离开了码头，白愈驻足岸边，有那么一刻，苏言竟产生了“他在注视我们离开”的错觉。她两步上前，扶着商船的边缘，冲着白愈大喊道：“子钰兄——要保重啊——”
风声很大，苏言顶着风，不是很确定白愈是否能听见自己的呼唤。
不过他一定听见了。只见白愈摘掉了薛晓送的那张犬面面具，将其举起向着苏言挥舞，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苏言注视着他，直到商船完全离开码头，直到白愈和陆地一起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她这才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她再一转头，发现薛晓戴着自己画的那张狐面面具，靠在桅杆上，抱臂眺望着陆地的方向。他们临行前都拜托薛晓为他们易了容，且船上只有水手和商人，薛晓根本没有遮住脸的必要……
那张面具遮住了薛晓的半张脸，让苏言看不清他的眼睛，更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船身忽然一个晃动，苏言紧紧抓住船沿。海水中的泥沙已经渐渐淡去，水域变成了深邃的蓝色，一眼望不到底。苏言忽然感到反胃，连退了几步，捂着嘴和腹部靠着桅杆蹲下。
好深的水。
一想到这个，苏言就四肢僵硬，她刚才只顾着与白愈道别，那种不适感还没有那样强烈，平静下来之后，她的身体便越来越难受了。
与其说她是晕船，那还不如说她在晕水。
此时的大海和她在沙滩上看到的截然不同，它变得神秘莫测，深不见底。
“我带你去船舱里吧，你的脸已经和纸一样白了。”陈温从船尾匆匆赶过来，手里拿着一壶水。他深知小妹的这个毛病，所以当知晓白愈的计划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苏言想要跟着堂兄起身，无奈双脚发软站不起来，只能勉强伸了右手出去，由陈温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搀扶着走进船舱。
因为舷窗很小，所以船舱里面非常暗，大概是因为没有到晚上，所有的油灯都没有被点燃。看不到海面，苏言的状况有所好转，因痛苦而紧绷蜷缩的四肢和五官也慢慢舒缓开来。陈温松了一口气，将盛着温热淡水的牛皮水壶递给苏言，看着她一点点喝下去。
“我都跟子钰说过坐船不行了，但他说走路要三四天才能到，且容易碰上慕容杰的军队，走海路顶多需要两天半，且商船在近海航行，不会遇到危险——除非倒霉透顶，遇到海盗或者是台风。”陈温叹了口气，“言就先忍一忍，拜托了。”
苏言点点头，声音有些虚弱：“我没关系的，不过两天半而已，不会给你们拖后腿。”
……
慕容韵坐在议事厅中，满面愁容地听着部下的报告。他们在半个月前转移了绝大部分的兵力，在竹林山以西约莫五百里的月牙关扎营。月牙关地形崎岖，易守难攻，作为临时据点那是再好不过了。可自打慕容阁为陈家军带去了增援，三方的战线便一直被向南压迫，他不得不向西撤退，并绞尽脑汁如何破解眼前的困境。
慕容杰那边并没有什么最新的消息，只不过是竹林山北被陈家军收复，双方交战正酣罢了。慕容韵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出兵援助慕容杰，手下的人也为此分成两派，日日吵个没完。
“若是竹林山被全部收复，我们和慕容杰军队的联合性就被完全切断了！必须出兵！”
“那绝对是愚勇之举。我军刚刚抵达月牙关，还未稳住阵脚，若是出兵援助他们，陈家军就一定会趁机分兵出来攻打我们！”
“月牙关如此易守难攻的地方我军都拿了下来，难道守还守不住吗？”
“就是因为刚刚拿下月牙关，我们兵力有所减损，在这种时候就更不能贸然出兵了！”
文官大多不赞成出兵，而武将却都跃跃欲试地想要继续打仗。这还是在议事厅里，他慕容韵还坐在席首，这群傻子就这样吵了起来！慕容杰被他们的喋喋不休吵得头疼，用力一拍桌子，怒道：“都给我闭嘴！吵了三天，你们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最佳的解决方案？”
议事厅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他们当然都认为自己支持那一方的决策是最正确的，但这种话绝对不能拿到慕容韵面前来讲。
慕容韵将手里的文件往桌上一摔，起身离开议事厅，走之前甩下一句话：“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要是想不出解决方法，那就都给我上战场去送死。”
他慕容韵供他们吃供他们穿，结果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养了一群猪也不如的废物。他手下怎么就没有一个像吴空，陈温那样能够审时度势的人呢？慕容韵气得直咬牙，却又没有办法，人才这种东西可不是说有就能凭空变出来的。
刚一回到自己屋里，慕容韵的妻子孙画柳便迎了上来，替他脱下外袍与长靴。
“那些人……今日也是那副样子啊，真不知道我花钱养他们是为了什么。”慕容韵一屁股坐在床上，接过孙画柳递来的热茶，仰头一饮而尽。
“先不要想那些了，坐下来把身上的寒气散一散吧，今年冬天格外冷呢。”孙画柳是朝廷重臣的女儿，自幼便被告知要恪守妇道，不问军事与政治，是别人眼里标准的“良妻”。
可这样贤惠而勤快的“良妻”在慕容韵看来，也不如一个能给他提出解决方案的聪明女人。他没有应答妻子的话，只是长叹一口气。
在这种时候，慕容韵反倒羡慕陈墨有个会打仗的妹妹了——最起码，苏言不会在紧要关头帮不上忙还倒拖后腿。
孙画柳将热过的饭食端到他面前，又为他倒了一杯茶。
“这是李谋士送来的熟普洱，我见夫君喜欢，就多泡了一些。”她说道，“若是心烦便好好休息一番吧。”
慕容韵随口应了一声，也没什么胃口吃夜宵。说什么“若是心烦就好好休息一番”，要是休息能让他的烦心事通通消失，那他一定能睡多久就睡多久。
孙画柳被他打发走了，慕容韵现在只想独自一人待着。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出兵还是不出兵——仅此而已，可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自己没既有慕容杰狠戾，又没有陈墨聪明，他只能靠着自己的军事天赋来与那双方抗衡。
他现在急需一个精明能干的谋士。
“夫君，门口有个人求见，说是能助您摆脱当下的困境。”就在这时，孙画柳走进来，柔声细语地通报。
慕容韵挑起眉毛，颇感兴趣地说道：“让他进来。”
也许，他所期盼的谋士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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