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旭笑了笑，也举杯饮一口酸甜的青梅酒。
酒过三巡，两人脸颊均是微微泛红。虽然青梅酒并不是很醉人，但陈温本就想醉，于是他那一向精明的脑袋很快变得渐渐混沌起来。
自从凡城陷落以来，一向随性率真的他就失去了宣泄口，就像是被不断往里加水的水缸被突然扣上盖子一样，总会被水撑破。
而他才刚刚二十岁。
在最信任的挚友面前，陈温索性不再收敛自己，想到什么说什么。即使是喝醉了酒，口才惊人的他也能保持口齿的清晰和流畅，就像是多年的习惯一样。
“旭，你会想你弟弟吗。”
肖旭被这突兀的问题吓了一跳——陈温醉了，他可还没醉。他下意识地认为陈温在“耍酒疯”，且他清楚陈温喝醉后记性极差，第二天醒了酒，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于是肖旭便坦然地回答了陈温的问题：“会啊，当然会。那家伙虽然很讨厌，可毕竟还是我的亲弟弟，母亲临走前，也托我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他死不了。”陈温拍拍肖旭的肩膀，绽开了不含一丝虚伪的笑容，“那家伙命大的很，从那么高的城墙上跳下去，也没把他摔死。”
“话虽如此……”
“慕容杰那厮的手下有个军师，很有意思。据韩子陌说，苏言当时总为梦魇所困，始作俑者就是他。那军师精通医术，巫术，占星术等等，就算是伤者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能把那口气给吊住了，直到治愈伤者。”
陈温将这些说完，又道：“那家伙是我根本无法战胜的对手……我刚刚开始研究的东西，在他的手里早就精通了。”
陈温长出一口气，瘫倒在床榻上。肖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坐到他身边去，将自己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副并不宽阔的肩膀上承担了太多的责任。陈峰从前也总是调侃他，说陈家的三兄弟里之所以就他一个人长不高，是因为需要他发愁的事情太多了。
“我不像你，我不会说话，”肖旭见他迟迟不坐起来，索性也躺了下去，“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要是有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我就在今晚把它们全部忘记。”
他刚一躺下去，陈温就坐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闷闷地喝了起来。
“少喝点吧，再喝我就得把你背回去了。明天早晨还有会议，我可不想帮你请假。”肖旭躺在床榻上，看着陈温的后背，对他说道。
“反正陈家军主帅是我哥，我迟到他也不可能降我的职。”陈温摆摆手，“你也来喝。”
肖旭叹了口气，扯着陈温的袖子把他拽倒，空空的酒盏翻倒在桌面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到底还是没有掉下去。
陈温喝醉了，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爬起来，索性瘫在肖旭身边，腿从床沿耷拉下去，脚尖才能勉强碰到地面。
陈温的醉态，除了肖旭和陈墨，就再没人见过了。
肖旭扭头看他，发现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泛着晶亮的泪花，不禁有些惊慌，像儿时哄自己弟弟一样，柔声问道：“又怎么了？”
“我想我妹了。”陈温将右手伸向天花板，盯着它看了半晌，又软软地垂了下来。
肖旭这才知道，为什么他一上来就要问自己“想不想弟弟”。
“她来我家之前，我就是家里最小的，大哥懂事让着我，但陈峰那家伙就不一样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太舒服，我也想体验一把照顾别人的感觉。”
“苏言满足了我这个需求，所以我对她格外好……她消失之后，所有人都只看见陈峰率兵去营救她，都在说他鲁莽的同时，觉得他真是爱自己的堂妹。”
说到这里，陈温紧紧攥住了拳头：“我和大哥也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啊！我们只是知道，不能为了自己的妹妹冒这么大的风险。我们还有五万多士兵，他们失去亲朋好友时，尽管伤心欲绝却也没有办法报仇，我们作为领导者，我们怎么……怎么能！”
“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重情义，重亲人。”肖旭安慰道。酒后的陈温与清醒时不同，现在的他就像是没长大的少年，脆弱而感性。
“我好想她……想要她回到我身边，如果她能回来，要我怎样都可以。”陈温用衣袖盖住眼睛，身体微微颤栗着，肖旭知道他在哭，却没有点破。
陈温脸皮薄，肖旭知道，他得给陈温留点面子。他轻轻地拍着陈温，想要他快些安定下来，就算是睡着了也好，睡着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陈温抹净眼角的泪水，那双丹凤眼却还是晶亮亮的。他翻过身来看肖旭，问道：“旭哥，你为什么能和弟弟分开那么久？处在不同的阵营，如果在战场上遭遇，那该如何是好？”
对于陈温用各种称呼乱叫自己一事，肖旭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一般，眉头紧锁，缓缓答道：“立场不同，无法共事。我们两个不像你们三兄弟那样感情好，自从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刻起，肖夏就开始排斥我了。他变得乖戾，易怒，胜负欲极强，简直是另一个人。”
“我无法忍受作为‘反叛’的一方挑起战争，可肖夏他似乎把幼时习得的忠信礼义都往得一干二净了。他说：‘现在的王朝不也是推翻前朝而建立的吗？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和那些开国皇帝一样打天下？’——你听听，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陈温沉默半晌，忽然说道：“旭哥，把窗户打开。”
“干什么？”肖旭有些不明所以。
“我要看月亮。”
“今天月亮还不如小猫尾巴粗，有什么好看的。”肖旭一边这样抱怨着，一边顺着他的意思，打开了窗户。
微弱的月光从纸窗的空隙中钻了进来，在床榻上投下一片小小的洁白。陈温看着那片洁白无暇的月光，轻轻吟道：“白日天喧不见月，黑夜人寂有星随。”
肖旭问道：“今夜是无星之夜，哪里来的‘有星随’啊？”
“最近读了一册好书，那先人说星辰总是存在的，只是有时候地上的人看不见它们而已。”陈温勉强勾了勾嘴角，“真正寂寞的是白天的太阳，而不是夜晚的月亮啊。”
“此话怎讲？”
“太阳用它的光辉照耀大地，没有事物能达到它的高度，自然无人顶替它，也无人能靠近它。月亮虽没有那样光辉，但它有群星簇拥爱戴，就算没有那么多威名，却也不会被指责。”
“太阳只有在光亮，温度都适宜的时候，才有人感谢它。一旦它过于热烈，或是过于微弱，就会被人唾骂。月亮则不同，它甚至不需要每天都‘出席’，偶尔偷懒不出现，也不会有人讨厌它。”
“我只听过别人抱怨太阳太毒辣，可还没听过谁说讨厌月亮。”
“既然你这样说，那你觉得你自己是太阳呢，还是月亮呢？”肖旭听到他这样独特的见解，不禁好奇地问道。
“我既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我顶多能算抬头仰望他们的一个人罢了。”陈温苦笑，“旭哥，你说言和大哥，谁是太阳，谁是月亮？”
肖旭斟酌片刻，答道：“苏言活泼开朗，性格较为奔放，像太阳；主帅温柔聪慧，性格较为内敛，像月亮。”
“是吗，你这样想好像也没错。不过我认为大哥是太阳，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太阳，一旦做错了一点事情，就会被指责唾骂。言是月亮，她率真，随性，即使做错了事，也不会被过多地责罚。”陈温将双手的手指交叉，枕在后脑勺下面。
肖旭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觉得你比我年龄还要大。”
“我才二十，你大我三岁，没资格说我老。”陈温居然同他贫起嘴来，“倒是你，一天到晚皱个眉头。你知道那些士兵怎么说你吗？”
“不知道。他们怎么说？”肖旭有些好奇地问他。
“资历稍长的兵都说你长相凶，话又少，还叫新兵千万不要惹你，哈哈哈……”陈温说罢，捧腹大笑。
“我长得哪里凶了……苏言还说我嘴贫呢。”肖旭有些底气不足地辩驳着。
“哈哈哈……她怕不是对你有什么误解！依我看，肖旭这个词语和嘴贫八竿子也打不着！哈哈哈……”陈温像是忽然被按下了按钮一样笑个不停，到最后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肖旭帮着他捋了半天，这才把气顺过来。
“你别笑，她真这么说。我那会儿不想吓着小女孩，在车厢里还强行同她搭话，还被韩子陌和柳枫诚鄙视了……”
陈温听了，又想要笑，被肖旭逼着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忍住了没笑出来。
陈温很长时间没看见陈温笑得这样开心，觉得如果他能多笑笑的话，常常喝点酒也没什么。
“话说许久未见柳枫诚，他去了哪里？”
陈温答道：“大哥派他去慕容韵那里当细作了。这事儿你不要跟别人讲，若是大哥知道我到处乱说，会责骂我。”
……
两人躺在床榻上聊了许久，最后陈温扛不住酒劲儿，昏睡过去。肖旭把陈温背回他的房间，意外地发现他竟轻了许多，再次叹了口气。
若是天下太平，他也不用这样操劳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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