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起身的那一刻，慕羽顿感四肢麻木险些一步跌倒。
他勉强倚靠着身旁滑湿的石墙，**着太阳穴。伴随着凉风的吹拂，昏涨的头脑也逐渐清醒过来。
感官复苏之时，一股淡淡的异香也在鼻腔之中尚有余韵。这股独特的气味也唤醒了他在昏睡之前最后的记忆。
就像在北凉山间那时一样，那位羽大师在和慕羽告别之后，再度从手掌之中散出一阵浓烈的迷香，迷晕没有防备的慕羽，再将他送出了那间密室。
现在，慕羽正站在一处背阳的巷口前。原本衣衫单薄的他，身上已经多出了一件保暖的棉袍。在这衣兜之中，就装着那件装有黄金与脉琼的青纹锦囊。
除此之外，他的手边还多了一只竹桶，按羽自怜所说，里面装满了“远胜于一般珍馐”的热粥。
有些感慨地紧了紧棉衣的领口，慕羽提桶走出了这条小巷。当他抬头望去，便看到在阴郁半边的天空之中，一轮红日正在缓缓沉沦。
“已经，过了这么久吗？”
自从前日被那群神教子弟抓去，从被救到认师为止，已过了一天有整。
而那个原本与自己一路相伴的女孩，也已经孤独一人，惶恐不安地待了一天一夜。
“那座破庙，是在城东。”
大体判断了下方位，为了避免热粥洒出弄脏锦囊内部，直接提桶跑路的慕羽匆忙奔走在满是坑洼水渍的长街之上，路过一处又一处低矮的房舍。流汗发热便敞开衣襟，气喘不止便就地坐息。不过自始至终，他这副有点不修边幅的姿态却并未引人注意。
因为这空旷的官道之上，根本就没有人。
在初秋的那场百年一遇的洪灾之中，这座北凉城虽处于高地，免于淹没，却也因祸殃庄稼，粮道阻断而导致大批城民逃离此地。如今，已近似一座空城。
待到他再次因体力不支而稍作歇息，妃红的日头已然没入天际大半，徒留斑斑红晕，随无声涌上的夜色越发黯然。
不过现在，那座少了门板，揭了瓦顶的破庙，已经离他不远。
轻手轻脚地走进其中，慕羽一边扫开满屋的尘埃，一边向前探视。然而，除却一尊斑驳无首的佛像之外，只留下了一摊满是泥渍的稻草。
伸手摸索，这摊稻草早已凉透，不带有一丝人的体温。
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不妙的慕羽连忙低声呼唤起来：“小樱…我回来了。”
然而如此几番，却仍旧得不到回应。
她该不会等不到我…就独自一人跑出去了吧？！
不安的想法油然而生，放下竹桶的慕羽在这遍地泥水的破庙之内来回翻找，可是始终却寻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稍不注意间，慌神的慕羽一脚踩在了那摊湿滑的稻草上，正对着一地的泥水，摔了个狗啃泥。
“啊呸…该死！要是我当时早点和羽大师说清，早一点…小樱？”正当他吐净一嘴湿泥懊悔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忽然自慕羽身后的无首佛像中发出。
待起身绕到佛像身后时，他才惊喜地发现，这尊佛像本身实为空心。
而就在这满是石灰沙尘的缺口之内，一具小小瘦小不堪的躯干正弯曲着自己的肢体藏匿于其中。
那是一个如蛆虫般蜷缩成一团的女孩。衣衫单薄浑身湿冷的她正在止不住地打颤，但在察觉到慕羽的声音后，却还是向发声的方向伸出了一只鸟爪一般干瘦的小手。
“哥…”
“我在！”应声回答着，慕羽连忙脱下了自己身着的棉衣，用这件尚暖的衣裳，将佛像之中的女孩小心地抱起。
这具小小的身体，在风吹雨淋之下，湿冷至极。在粉尘石灰的掩盖之下，原本还算可人的女孩全身上下已满是病态的灰白。原本的青衣黑发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只剩下那双铁似的双眸保有着那般阴冷的灰色，不加转动，呆呆地看向前方。
慕羽知道，她这双阴沉的眸子早已失明，不论是否转动，所能看到的，也只是阴暗一片而已。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呢…”一夜的忍饥挨饿加上本就体虚身弱，女孩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如今都显得气若游丝。
“你在说什么傻话？那必不可能。”
抚摸着女孩的额头，替她擦去脸颊上泪水与粉尘混杂而成的泥斑后，慕羽便将这瘦小的女孩包裹在了那件棉衣之中，将她紧紧拥住，以自己的体温开始为她取暖。
“樱”，慕羽如此称呼这个女孩，是因为当初遇到她的时候，这个瘦小的盲眼女孩正满身是伤的瘫倒在一堆满是血迹的乱石之中，几近濒死。
而那时，她的掌心，已不知被何人，用血渍写上了一个“樱”字。
逃难的灾民不约而同地对其于无视，只有当时与之年龄相近的慕羽于心不忍，试着为她包扎喂水，而这女孩竟也奇迹似的挺了过来。
不过，也许是因为后脑的一道几近透骨的刀伤，在这女孩睁开眼后，无论慕羽问她什么，她都已是一概不知，无法想起有关自己的任何一事。
而这个无依无靠的盲女最终也没有孤身离去，而是依偎在慕羽身边，一边喊着他哥哥，一边粘着他上路了。
慕羽最开始，也喊过女孩几声妹妹，但后来抱着激起女孩记忆的想法，对她叫起了“小樱”，一直叫到了现在。
半晌后，在棉衣与少年躯干的包裹之下，女孩原本冰凉的身体开始慢慢回温。埋头于慕羽胸前的她也从原本几近冻僵的状态中逐渐恢复，打开了蜷缩着的手脚。而那双无神的深灰眸子，也开始稍稍转动，在一眨一眨间，渗出了一点又一点泪滴。
“不用害怕了，小樱。我就在这。”
轻声说着，心情方才安然的慕羽正欲安抚怀中女孩，却不料这位重逢的妹妹忽然从他怀中挣脱，一双小手摸索着少年衣角，攀上了他那满是汗津的脖颈。
这位全身湿冷的女孩，那对掌心却格外的温暖。它们一路拂上慕羽风尘仆仆的面庞，自唇边至鼻梁，由眼角再到发鬓，皮包骨头的十指最后交叉在了一起，紧紧扣在了少年的后脑之上。
尽管目不能视，但她那双流露着泪珠的双眼，却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眼前拥住自己的少年。
“小樱？”
正当慕羽疑惑之际，一股却暖意却突然自少年的肩头上肆意流淌。
俯首而下，这个紧紧依偎在自己肩头的女孩正用那双小手紧紧地搂住了自己，哭出了声来。所谓的暖意，就是那温湿的泪水，正一点一滴，止不住地流淌而下，浸透了慕羽身着的薄衫。
“小樱，真是对不住你了…”
怀中的女孩不住地传来了微弱的哭声，心怀愧意间，一时心塞的慕羽正不知作何安抚时，小樱已经放开了自己的双手，支撑着那副贫弱的身子，看向了面前的少年。
眨动着红晕的眼圈，樱胡乱地揉搓起脸颊之上的尘土泥水，一边清理着这些泥污，一边面朝着慕羽，露出了令他无比安心的笑靥。
“真的回来了…哥哥回来了就好。”
“你这妮子啊，没事就好。”看着眼前并无大碍的女孩，慕羽放心地将之抱到了那摊稻草之上，为身体回暖的她，扣紧那件棉衣。而自己，则回身找起了那只装粥的竹桶。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身后的女孩却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哥…”
“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把你一人丢下。”
“所以，你这一次到底跑到了哪里？”
正欲拎起竹桶的慕羽一时愣在了原地。毕竟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对现在他来说实在是一言难尽。
“你离开了大概有一天了呀。我一直都战战兢兢的，害怕你…”
“我早说了，你这样子，没必要为我担心。”
随口糊弄着，取回粥桶的慕羽赶快回到了樱的身边，并立刻发觉到，这个之前原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孩，忽然间变得执拗地抓起了自己衣角，摇来摇去。大有不得回应便不罢休的架势。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当时的我，其实也就是出去…”
难道要我说，“那天我跑出寺院，找到一队商旅想要讨些吃的，结果这群商旅却实为邪教恶徒，将我反手掳走，企图把我当成肉食喂给一群蛊虫。关键时刻，你哥哥我顺应天命，觉醒系统，迎来天降师尊，反杀一众恶人，即将开启逆天之旅。小妹你日后和哥哥我混，必将衣食不愁，顿顿有肉。”？
电光火石间，慕羽的思绪陡然运作，立刻发觉到以实情相告于这位异父异母的妹妹，实在是不妥。
他知道，这个和自己相依为命一路的妹妹和自己一样，毫无半点修为可言。并且在二人初遇之时，就已经饱受创伤，直到现在体质都异常羸弱。虽然伤痕没能祸及娇容，让这女孩留下了一张粉嫩可人的面庞，但与其说是人畜无害，倒不如说她弱不禁风，一触即溃。
故此，慕羽想定，不论这位羽大师到底想要自己作何大事，都不能让樱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卷入太深。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半句谎言便立刻脱口而出。
“我就是出去找了些吃的。”
“吃的？找了整整一天？”
“该怎么说呢…”苦恼地摇了摇头，慕羽一边拽过粥桶，一边思索着应付的话语。
“我想，这应该能抵得上一天的光阴吧？”
“这个？”翕动着鼻翼，细嗅着气味那自竹桶之中散发而出的阵阵热气，原本还是一脸忧心的樱立刻绽开了笑容。
“是粥，还是加了豆汁的肉粥～”
“豆汁？啊…对，就是这个。”看着还未打开的桶盖，慕羽不由得迟疑一下，但随即又想起，自己的这个妹妹，也许是因为年幼失明的影响，她的其余感官，诸如 嗅觉、味觉、听觉、均远胜于常人水平。
而在打开粥桶后，那股扑面而来的香气也证实了这点。
玉琢的白米，紧实的肉糜，再浮上几朵葱花香叶，烹调到烂熟再消融于一体，混作一团色泽诱人的胶物，填满了蛋黄的粥水。
当那肉香、米香加上樱所嗅出的豆香，混杂在如一，随热气团团奔涌进鼻腔之中，慕羽立刻便明白，为何羽自怜会将之评价为：远胜于一般珍馐。
“哥，这个…小樱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气。”
“那也先忍一忍，在我找出汤碗之前，先别急着下口，免得烫到。”轻轻敲了敲凑到桶前，流出口水的樱，慕羽稍作警示地轻轻敲了敲女孩的额头，便拿出了那件空间锦囊，将手探入其中，翻找起来。
“呜…喝粥这种事情，不是有嘴就行吗？”
“樱，女孩子家多多少少也要顾及一下形象！”
女孩不满地吐了吐舌，随即又沉迷在了四溢而出的香气中，不住地深呼吸着。
忽然，原本乖乖坐在稻草上的樱，神色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贴到了正在锦囊中取碗的慕羽身边 。
“哥，我突然发现，今天的你，也好香呢？”
“香？开什么玩笑？”
“你我上次有机会沐浴好像都是几个月前的故事。现在，我又能香在哪里？”戏谑地应答着，取出汤碗、汤匙的慕羽盛了满满一碗肉粥，正准备将它递给身后的樱，却忽然察觉到，那双铁灰的盲眼，如今距离自己，已不足一指之隔。
不过也正因为二人四目相对的视角，慕羽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觉到，正视着自己的樱，正吐露着半截小巧的舌尖，轻轻舔舐起双唇。
“哥。”
“到底又怎么…唔？”本欲出言的慕羽，突然发觉到鼻梁之上生起了一阵湿热的痒感。
当愣在原地的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身旁的樱正好像在品味着什么似的，用那小巧的红舌，来回舔弄着自己薄薄的双唇。
“错不了的…樱说的那种香气，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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