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推开墙走了进去,回身把墙带上,那又成了一堵墙,一点不像刚刚打开过。
他知道怎么去书库,但他嫌麻烦,他更喜欢穿墙。
进来后他懒得点灯,于是用手在空中划了几道光带,用这照亮刚刚放在桌上的辞典,接着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在发呆。十秒过后,他在辞典上以极快的速度重复了一遍莫莉娅对这本辞典做过的事情,并按照莫莉娅之前的查考顺序,推算出了莫莉娅到底想查什么。
莫伊拉Moira,命运女神。
莫莉娅Moria,童样痴呆。
字母记错了啊,不过这俩都不在考纲范围内啊,这妮子查这玩意干什么,想看故事?
说起来,他到现在连这孩子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
合上这本厚重的雅各王钦定版辞典,老头从书库找了本关于古神神话的青少版读物和他喜欢的思高本辞典,用书签隔出命运女神相关的部分,肋下夹着这三本赶了过去。
过去的时候,正看见那个灰头发的小姑娘挎着篮子站着,老头对着她扬了扬手里的书,却发现有点不太对劲。因为她突然矮了一截给他跪下了,接着像被踹坏的门一样往地上拍。
老头一扬手,三本书先他一步像人手一样夹住莫莉娅的脑袋,把她扯回跪着的状态,后到的老头把她放躺在地板上,把大辞典塞回书架,夹着那两本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蹲下身子去试她鼻息的时候,灰发的女孩睁开了她蓝紫的眼睛,面色很是苍白,眼中闪烁着恐惧,并且大口喘着气。
“这都能睡着,还能做个噩梦,你可真有本事。”老头弹了一下莫丽娅的脑袋,看见莫丽娅双手特别快地挪向她素白的脖子,刚要摸摸又放下来按向地板,支撑自己坐了起来。
强忍着确认自己脑袋在不在的冲动,莫丽娅看向老头,挤出一丝笑意:“您回来了。”
“不想笑就别笑,挤得比哭还难看。”老头一撇嘴,两本书轻轻拍在她脑袋上:“你找命运女神干什么?这个又不考。想写书你去看安特生啊,希腊神话可不该碰,容易被教会穿小鞋。”
“哦哦哦。”莫丽娅一只手拿下头顶的两本小薄册子,微微分开双腿把一本放在裙子上,开始翻看另一本。她尽力控制自己,但她的手还是在抖,她的身体并没完全从刚才被斩首的恐惧中缓过来。
“你叫什么?”
“啊?啊,莫莉娅,莫莉娅维洛切。”
老头愣了一下,琢磨起这个名字的拼写,下一秒噗嗤笑出了声,接着敲了敲脑袋,眼皮往上一翻眼珠咕噜咕噜转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就是疯子卡罗家的女儿?搬进凶宅那家?”
“嗯。”少女抬起她清澈的眼睛,很老实地应了一句。现在已经无法从这双略带忧伤的蓝紫眼睛里看到之前的恐惧和慌乱了。她不再看书了,静静等着老头问话,打算好好回答完再去看书。
“你家闹鬼吗?”
“不闹,挺好的。”
“那你怎么大病了一场?”
稍微犹豫了一下,莫莉娅隐瞒了真相。
“那房子本身挺吓人的,刚搬过去不习惯,睡不好觉,老是做噩梦,吓着了。”
“你在家没少扫地吧?我看你活挺好。”
话题转得似乎有点快,莫莉娅没反应过来。
“没有,也就那样。”
“那么大个房子你一个人扫得过来?”
莫莉娅有点懵:“当初镇长他们打坏了一半多,家里也没修,另一半都够用了。没坏的这半我家也才用不到一半,花不了多长时间。”
还真她一个人打扫啊,这家人倒也有意思,难得住进大洋馆全家就缩在一个角住,真有意思。
套到话的老头接着问:“那你累不累啊?不累你把图书馆也扫扫吧,就照你现在脚下这个标准来,一天打扫一次就行,我看你挺闲的,来图书馆书都不看先拖一遍走廊。”
你才闲呢。莫莉娅本想大声呵斥他,但他实在太高了,她怕挨揍,不敢。
“这……不太……”莫莉娅正要推脱的时候,
却看见老头伸出两个手指:“我给你这个数,一天给一次,当天干完当天给。”
她眨眨眼睛,细长的睫毛闪闪发亮:“两个生丁?”
老头摇头。
“两个苏?”这够买两个棍子面包,可以顶一个食量不大的人两顿饭。
老头摇头。
“二十生丁?”4个苏了。
老头摇头。
“两弗朗?”
老头点头,然后发现关爱智障的眼神从女孩眼中一闪而过。
“谢谢您帮我找书,不过您还是别逗我了。”莫莉娅不管老头,继续看书去了。
现在轮到老头懵了。
两弗朗还不够一顿饭呢,很多吗?这妮子怎么翻脸了?
他又说了几句,不过莫莉娅没再理他,于是他留一句关于书看完放哪的话,就灰溜溜走了。
用完老头给的两本书,莫莉娅·维洛切把它们放到老头要求的地方,就走掉了。其实书她还没看够,哪怕查明白自己的名字真的是一个可笑的拼写错误,但她依旧有其他想在图书馆做的事情,时间也还早,不到回家的时候。
只是,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日头离偏西还早,世界依旧金黄,披着一身金光,莫莉娅·维洛切抬头仰视着镇中心那个高高的门框状木头架子。在被岁月侵蚀的木架外侧布满了好像眼睛的木缝,空洞而黑暗的木缝像是被剜去眼珠的可怜人,似乎还在看着她。而木架内侧高悬的刀片给金光闪闪的世界降了降温,木架底部半圆的凹槽完全放得下她纤细修长的脖子,看起来这东西真是该死地好使,一点也不像要坏掉的样子。
而四天后,她的脖子就在那个位置,刀片沿着木架砸下来的声音现在还在她耳朵里响着。
疯牛总会撞死人,但只要她不过去,撞死的就不是她。
嗑药的混混总会找乐子,但只要她绕得够熟跑得够快,乐子就找不到她身上。
但断头台不会认错人,巡警押她上去肯定有他们的理由,不管她犯没犯事。
也许就跟那个“老乡借你人头一用”的冷笑话一样,巡警大概挺想借她的头干点什么,或者巡警头顶的大人物想借她的头干点什么。不过不管她的头会拿去做什么,她的思路都很清晰。
那就是不借!
她跑了起来,她很想哭,但她已经没有哭的时间了。留下的时间太短了,短到不允许她哭泣。
毕竟被捕和死刑很难保证在同一天。
她到了家附近的空房子那里,就是上次她哭泣的地方,只是这次她没时间哭。路上她把布打结系在篮子的拎手上,把空篮子绑在身上,四下确认没人,接着徒手爬上了三米高的墙,跳了进去。
父亲其实做过小偷,她也做过。三年大饥荒的时候,人人都是小偷,活过那三年的人,没几个手脚干净的。他们家就是在饥荒之后,才有了富起来的可能,因为他家是最懂饥荒规则的人。
反正死人用不上食物,也用不着钱,大伙见面和和气气似乎在聊各自的活计,其实都在估计对方今晚能不能饿死。死者的遗物到底是死讯公开后被村长一个人以充公合理分配的名义贪走,还是死讯公开前自己夜里跑去他家收着,这个选择题并不难。
“我求你两件事,在我未死之先,不要不赐给我:求你使虚假和谎言远离我;使我也不贫穷也不富足;赐给我需用的饮食,恐怕我饱足不认你,说:耶和华是谁呢?又恐怕我贫穷就偷窃,以致亵渎我上帝的名。”
村里的卡拉望老夫人她还一直记得,那个人是个好人,对谁都很好,饥荒前是村里出名的大善人,常常挨家挨户资助穷人并且讲圣经,劝人行善信仰天主。莫莉娅家当时最穷,没少捞着她的好处,莫莉娅非常喜欢她笑着讲圣经的样子,比她分发食物的时候还要喜欢。那个人实在是好人,直到饥荒到来的时候,她都是个好人。
但饥荒开始的时候就看不见她那样讲圣经了,人们有五六天没有看见她了,莫莉娅·维洛切也是一样。于是她瞒着父母自告奋勇带了自己攒下的一点干粮悄悄去了她家,看见卡拉望夫人怀抱圣经靠在墙边,带着安详的笑意,浑身冰冷,膝上摊开的圣经就是这一节。这个可怜虫一点东西都没有偷,活活饿死在家里。
她大哭起来,不是因为自己和死人呆在一起,而是因为她送来的食物太晚了,没能救下村子里的最后一个人。
他们村子已经没有活着的家伙还干人事了,她也算在内。屋子里的脚印很杂,钱和食物一丁点都没有剩下,这是她搜刮一圈才能得出的结论。她止住哭声,怕引来村里还活着的狼。死人的东西是随便拿的,如果想拿活人的东西的话,只要让他快点死就好。她盯住这本装订华贵的圣经,她知道这东西拿出去至少能换两弗朗,是能够变成面包的东西,能够救下刚生下弟弟的妈妈和小小的弟弟。
你居然要带走一个恩人最珍视的遗物,你这个天杀的王八蛋!
她眼前浮现出卡拉望夫人从来没露出的严厉的脸,感觉天主就站在她身后发着火。
她终究又哭了起来,咬着袖子一点声音不敢出。哭够了,她带着这本昂贵的圣经回了家,交给了父亲,换成了面包,换成了妈妈和弟弟的命。
她全家都活了下来,并且在饥荒之后摇身一变成了村里水平中上的居民,但她脑子里永远忘不掉那本圣经和卡拉望夫人笑容温暖但身体冰冷僵硬的遗容。
饥荒里杀人和偷窃的狼没有谁被追究责任并押上断头台,因为在巡警眼里,这群榨不出油水的穷鬼还不够开刀的花销。
再一个,灾难本身就在让人口减员,灾后再开刀杀人简直是发疯。
饥荒结束了,人们过上了新的日子,五谷丰登的岁月里,饥荒似乎成为了一个笑话,成为了尘封的往事。
而现在,尘封在饥荒年代的力量,又到了重现的时候。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她的嘴角挂上一层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开始了她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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