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浸入幽深寒冷的海底，散乱的记忆宛如漆黑无光的游鱼，杂乱无章从身旁游过。
郁逐艰难动了动手指，攥住床被质地柔软的一角，自嘲地笑了笑。
寂静黑暗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对他而言，像是一道伪命题，旁敲侧击从每一处细枝末节去证明一个不能深想的未来。
过去与未来，同样都只是海中无法触及的游鱼。
这就是所谓……
命运吗？
----————
“嗒。”
晚上八点，冬日树枝式的吊灯铺开莹亮清透的光线，梳妆台闪烁的瓷砖形成凝霜图案，指尖的水珠坠入温热适宜的池水，荡开一圈圈涟漪。
墙侧信箱式的壁炉里向外扩散热量，烘烤得水池边嵌着的卵石微微发热，水汽弥漫，云蒸雾绕。
阮素华拿起毛巾擦干指间的水珠，赤足走到梳妆台前，垂眸看向台上摆放整齐的各式瓶瓶罐罐。
樱花，青柠，橙花，小苍兰，金盏花，白玫瑰，海洋冷调……
她拿起一瓶白玫瑰香气沐浴露，思量后踌躇地放下，有些又迟疑着拿起一瓶小苍兰香的沐浴露。
小苍兰香气干净幽清，沾染在皮肤上，香气缠绕，轻嗅是深山寒潭边开落的一朵幽色。
太冷了。
她想了想，放在一旁。
樱花香淡雅甜腻，会是春樱初绽的和煦暖风。
青柠酸甜清凉，是夏日薄荷汽水里的冰块。
金盏花……
她挑了很久，最后选择了白瓷瓶里盛着的橙花香沐浴露。
橙花青涩柔和，隐隐流露的鸢尾根和香根草，交融成林中落在潮湿青苔上的一束阳光。
构想间，橙花的香气仿佛散逸在周身，阮素华意动地放下手中瓷瓶，修长白皙的双足踩上绵软的地毯，走向房间。
房间里，郁逐已经醒了，靠在床头，一旁专业护理的女仆为他拔好针，手指按在皮肤上防止淤血。
“小姐，”女仆抬起头看她，礼节性说道：“羲和少爷是五分钟前醒的，我们已经做过初步检查了，目前状况良好。”
“好，知道了。”阮素华走到女仆身前，“我来吧。”
“是，小姐。”
女仆站起身后退，阮素华在床边坐下，手指为他按住那块薄红的皮肤。
像从另一个世界被拽回来，郁逐若有所感地偏过头，绷带下的目光移开几次，最后落在她身上。
就像，一直在等她。
“羲和，你在等我吗？”
“抱歉，今天公司有些事耽误回来得晚了，刚刚还在挑洗水露和沐浴露，之后不会了。”
“对了，沐浴露你喜欢什么香味？小苍兰我觉得有些冷，金盏花则过于热情，青柠……”阮素华漫无边际地找着些话题，絮絮叨叨与他说话。
她知道他听不见。
她只是怕他能听见时，没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手上按压力度一轻，清冽的雪松气息汹涌地扑到脸上。
郁逐安静地坐在黑暗里，神色未变半分。
阮素华凑得很近。
近到能看清他睫毛上翘的弧度，感受到他轻柔得像片羽毛似的呼吸。
砰——
砰——
阮素华猛地偏开头，后退一步。
不该挑战自己在他面前形同虚设的自制力。
她攥紧颤抖的手，平复心绪。
“羲和……浴室的水……已……已经放好了。”
“我推你去……去……”
她磕磕绊绊说不完整，深呼吸过后在他掌心写字。
写完，郁逐手指握住，对方微卷的发丝扫过脸颊，小花玫瑰的馥郁遮盖住清冷的木调，她再一次将他抱上了轮椅。
一。
二。
三。
…………
……
三百二十一。
三百二十二。
黑暗里，沾着水珠的指腹抹过郁逐脸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周身湿气氤氲，气流扰动，对方倾身向下，小心解开他衬衣上第一粒纽扣。
郁逐右手无意识攥紧，又缓缓松开。
阮素华手上一顿，收回视线，将那粒纽扣重新系好，“别害怕，羲和，没事的，我们慢慢来。”
水波晃荡，雾气里的声音窸窣微小，垂落的长发没入水中散开，宛如柔顺浓密的海藻，阮素华挤出一点无色的洗发露，揉出细小乳白的泡沫，抹在他散落的发丝上。
橙花的香气蒸腾，青涩萌动得像林间青苔上跃动的光斑，也像童年风里捎带的晚霞余晖，花园绿洲高挂的青桔……
更像他。
阮素华小心淋去郁逐发上的泡沫，稍稍擦干发尾。
冰凉的沐浴露滴在掌心，她呼吸沉重，掌心一寸一寸掠过衣衫，最后停留在他嶙峋的锁骨上。
她的动作很克制，郁逐却还是不由自主抿着唇，强忍住心底的恐惧。
阮素华手指触到少年的后颈，细腻白皙的皮肤像一颗清漪下的莲心，郁逐身体一僵，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虚无的黑暗。
阮素华收回手，低头看他。
少年脸颊薄红，肌肤上时不时滚落一滴水珠，安静华美得像一尊颓唐的古希腊塑像。
俊美，圣洁，光明。
他是照进深渊的一束光，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存在，就足以激起人心底最阴暗隐秘的欲望。
她突然有些知道，她们那样做的原因。
将美好的东西撕得粉碎，看着他崩溃，破碎，腐烂，同样是一种极致的美。
但喜欢一朵花，就将它从枝头折断，欣赏它在凋零前最后迸发的美丽。
她做不到。
她只会将这朵花从外面挖回来，种进自己的温室，日复一日看着它盛开，凋零，在年岁更迭里永开不败。
这是她的花。
只属于她的花。
青涩的橙花香融进潮湿的水汽，水光摇曳，雾气朦胧，所有的思绪散尽。
…………
……
“嗒。”
吹风机接通电源，温暖干燥的风吹过手掌，吹起郁逐颈后半湿的长发。
他身上换了件天蓝色棉制单衣，眼上重新蒙起绷带，阮素华坐在他身后，试着温度为他吹头发。
时刻指针缓慢转过四十五度角，暖风吹得满室清淡的橙花香气。
一室寂静，阮素华恍然觉得此刻浪费时间的感觉，美好得好像在漫天飘落的雪花里，独独接住了属于自己的那片。
但即使再想让时间慢一些，手上的发丝还是被吹干了，她放下吹风机，握住郁逐已经冰凉的手。
“明天。”
掌心仿佛有细小的电流蹿过，酥酥麻麻，郁逐意识昏沉地辨认起手中的字。
“去。”
“看。”
窗外月华皎洁素冷，远处房屋的灯光从积雪里照出，熏黄飘渺。
阮素华脸上笑意更盛，说着话，写下最后一个字。
“羲和。”
“明天我们去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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