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之后几天都没有下雪。
别墅外连着几天日光惨淡，寒风瑟瑟，路上积雪冻得坚实，每天清晨都会有女仆在外面清理檐上冰棱。
别墅内温暖如春，郁逐有时候醒着，阮素华会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字，写帝都，写天气，写自己的名字，也写他的新名字。
阮羲和。
她唇齿轻声念起这三个字时，缱绻又温柔，郁逐沉默地坐在床头，神色不变。
更多时候，郁逐陷入沉睡，阮素华会静静站在房间窗边，看着暗淡素白的天色，想着今年会不会再下一场雪，又想着来年的雪，会是和他在哪里看。
天地间的风呼啸而过，时间缓缓向前。
这天下午，一辆纯黑布加迪驶过一路风雪，停在了天星别墅外。
阮素华在书房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正准备脱下西装去房间看看，楼下的女仆敲了敲门进来，“小姐，苏二少来了，正在楼下等您。”
“苏嘉年？好的，我知道了。”她重新扣好已经解开的纽扣，站起身和煦地应道。
楼下会客厅，玻璃桌上的花瓶里新插着一支淡黄腊梅，青釉色茶杯里散出袅袅茶韵，一旁加湿器运转，空气温暖湿润。
阮素华一进来，沙发上瘫坐的人影立马坐直身体，脸上堆满笑意，“几天不见，素华姐怎么又漂亮了不少。”
阮素华穿着浅棕色的西装，微卷的长发落在肩上，发间耳环戴了简单的雏菊款，脸上妆彩很淡，纤长的下睫毛敛不住眼睛的柔美，平白显得亲和关切。
“苏嘉年。”她坐在斜侧沙发上，语气平淡，“开门见山吧，多余的话不用再说了。”
“那多不好意思啊，素华姐。”苏嘉年喝了口茶，咂咂嘴客套地回答。
他长相高大英俊，穿着一身褐色风衣，留着最近流行的韩式鲶鱼头，虽然刚二十三岁，但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轻浮气，让他看起来有些沧桑颓废。
阮素华无声看他一眼，苏嘉年喝进嘴里的茶水吓得呛进气管，咳了好一会儿，神色才稍微正经，说：“素华姐，这一次，我真的找到了我的此生挚爱。”
“她长得特别漂亮，性格也温柔，还不会贪图我家的钱，简直是娶回家做老婆的不二人选啊！”
“所以这一次，你一定要帮帮我。”
阮素华不急不缓，动作优雅地喝了一口茶。
苏嘉年在帝都苏家这一辈中排行第四，平日在人丁兴旺的苏家全然没有什么存在感，自小便得过且过，纨绔轻浮，年长些便整日醉生梦死，情海沉浮。
至于他说的挚爱……
仅阮素华自己就听他说起过九个。
“素华姐，你相信我，这一次和之前不一样，这次是真的……”
“素华姐，我知道我之前那些事不着调，所以宁谣才对我第一印象不好，无论怎么说都不肯出门和我见面。”
“但这一次我真的痛改前非了，我保证不会再喜欢上除她以外的女孩子……”
第五次痛改前非。
阮素华不急不缓又喝了一口茶。
“十天后胜园的拍卖会，宁谣和她大哥都会到场，所以我才想再请……”
“再请我搭线？”阮素华放下茶盏，脸上笑意不减，声音却听不出起伏，“可我和宁谣并不熟悉。”
“这个不是问题，到时候素华姐你在她面前帮我多说几句好话就行，以素华姐的威信，宁谣绝对不会怀疑话里的真实性，至少不会再见着我就转身离开，到时候我再……”
苏嘉年畅想着十天后的场景，阮素华没有打断他。
毕竟前世，宁谣是亲昵地挽着她未婚夫的手，出现在胜园拍卖会上的。
“……到时候求婚，就去游乐园，给她放一晚上的烟花，万一……”
“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海也不知道够不够浪漫……”苏嘉年依旧在幻想。
女仆收到指示进来倒茶，站起身时怔了片刻，阮素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同样愣了片刻。
下雪了。
窗外，细小轻盈的雪花从天空悠悠落下，松枝承受不住地抖落积雪，视野远阔，整个别墅庄园内，寒风骤缓，处处是一片雪色银白。
下雪了。
阮素华突然起身，看见一位负责照顾郁逐的女仆也正等在会客厅外，她匆匆向外走去，临了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看着有些惊愕的苏嘉年，语气没有之前那样漠然，
“你回去吧，十天后的拍卖会，我不会去的，你自求多福。”
十天后，她只会在别墅。
阮素华说完话没再看他，匆忙上楼走向房间。
房间内，另一位女仆正在为郁逐调整左手手腕上的石膏，她进来的霎那，郁逐若有所感抬起头，下一刻，右手就被人握住。
“下雪了，羲和。”她缓了缓，轻吐出一口气，在他掌心写下一个雪字，“我们去外面看雪吧。”
别墅外的雪越来越大，郁逐左手石膏调整好后，身上已经被裹得严严实实，白色针织毛线帽戴得极深，浅灰色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衣服穿得臃肿蓬松，手上还戴着保暖手套。
外界的风被隔绝在外，甚至连对方身上的雪松气息都弱了不少，郁逐恍惚间想起小时候被母亲裹成一团踩着雪去拜年的场景。
原来，又下雪了。
他坐在轮椅上，阮素华埋下头满满当当抱了个满怀，声音闷闷地叫道，“羲和。”
“羲和。”
只是这样抱着他，一声一声叫着他的名字，心里空荡荡的地方就已经被完全填满，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
“我们去看雪。”
心跳声断断续续数到七百二十一，黑暗的世界里，吹过一缕很轻的风。
轮椅陷进松软的积雪，缓慢推动向前。
突然停住。
雪地里的空气干净清冽，郁逐微仰起头，耳边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一片雪花落到身上。
许久后，围巾落下一角，有阵冷冽的风吹过身前。
数过四百三十六时，他其实没有太在意了。
已经习惯了。
“羲和。”
阮素华匆匆从雪地里回到女仆伞下，她发丝上落了层细绒雪花，说话的白雾散在干冷空气里。
她轻轻握住郁逐的手，脱下他的手套，捻起落在自己手心还未融化的雪，放在他掌心。
“是雪，羲和。”
郁逐感受到了手心一点冰凉的雪花。
对方用指腹一点点碾开他手中的雪，冰晶一簇簇化为水滴。
是雪。
他嘴角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哪怕臃肿地坐在轮椅上，双眼被绷带系住，那抹笑意仍旧明艳得不可方物。
阮素华伸手系好他松散的围巾，有些温柔地同他一起笑起来。
不远处，停在道路上的布加迪内暖风阵阵，苏嘉年看着车窗外漫天落下的雪花，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好友。
“怎么阮素华还有个妹妹？”
好友看了看外面，脸上同样犹疑，“没听说过啊，难不成是私生女？”
“要真是私生女，阮素华还不得手撕了她，怎么可能还天寒地冻地陪她玩，而且我也从没见过她这样，平时还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虚与委蛇，今天真就让我直接走人。”
“那，那个人总不会是她女儿吧？”好友脑洞大开。
“……咳……咳咳，这怎么可能，不过别说那个人长得还蛮符合我审美的，她头发特别长，皮肤也特别白，围着围巾还特别好看，估计性格也好，还不会觊觎我家的钱，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挚……”
远处阮素华的视线略略扫过这边，好友吓得直接启动车辆，苏嘉年拖长的尾音被骤起的狂风盖住。
“呵。”
阮素华冷冷收回视线，对撑伞的女仆说，“通知那边取消十天后胜园的拍卖会，再让京良今晚过来一趟。”
“是，小姐。”
她俯下身握住郁逐的手，语气变得轻快悦然，“雪看完了，羲和，我们该回去了。”
一道长长的辙痕被掩住。
别墅外，风卷起雪花，又悠悠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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