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的时候,有天夜里房间着火,滚滚浓烟中无处可逃,娘亲便把椅子叠在书桌上,奋力将我托向房梁,让我从天窗爬出去。”温之莞黛眉紧蹙,伸手捂住右额:“逃之前,娘亲用浸水的披帛蒙住我的脸,嘱咐我千万要把脸护好……”
她伤惨一笑,唇边又漫起初见时的那抹嘲讽:“女子,难道就只能依靠美貌生存吗。”
慕容钺走到她身边,用食指去揩她的唇角,似想将那缕嘲讽和隐痛抹去,刻意用轻松的语气道:“怎么说呢,美貌虽不是唯一,但可以开启方便之门。比如说,若不是你生得美,殿选那天我就要治你的罪了。”
虽说此情此景,这番调侃不合时宜,但慕容钺还是忍不住想试探,看她和其它嫔妃究竟有多少不同。然而顷刻间,他就后悔了,他清楚地看到她眸中燃起火焰,宛若冰湖中绽开的诡艳花蕊,相传忘川河畔,就有怨魂染作的血色花朵……
“对、对不住。”
“没事,我走了。”
太后寿辰那日,接连晴朗的天色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阴沉,甚至有下雨之势,但皇后和贵妃为了讨太后欢心,依旧造之前的计划,在皇宫最高的琼凰阁设宴,俯瞰皇城繁华全景。
贵妃特意安排温之瑶抚琴,又精心挑选出色的歌舞姬献福寿无疆曲,席上众妃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不好了!唔……”突然,有人喊了起来,而后又意识到太后寿宴不得说不吉的话,赶忙把嘴给捂住了,可这事到底瞒不住,因为众人已看到了南边冒起的浓烟。
“这是怎么回事?”太后急忙问道,慕容钺更是站起身,焦急地凭栏远望。
“回皇上、太后,南萱院莫名大火,现已遣侍卫.队去灭火。”内官禀告道。
温之瑶闻言,生生拨断一根琴弦,整个人也极度惧怕地颤抖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妹妹不用害怕,已经派人去灭火了,定不会有事的,怎么、你莫非是在担心、”贵妃恰到好处地住了口。
“担心什么?”这番对话成功地引起太后的注意,她皱眉思量:“哀家仿佛听过,谁是引火之命?”
慕容钺的心咯噔一下,回头暗示众人别多话,却见几个嫔妃惊讶地望向他身后。
“呀,那是谁?”
慕容钺连忙转头,见那纤细的身影竟从房顶的暗窗爬出,站在宫瓦之上,疾风拂起她墨发飞扬、裙裳飘舞,更兼那绝色冶丽的姿容,当真宛若妖魅。
“皇上、太后恕罪,家父早已重金请京城最高明的术士,驱走姐姐身上的邪祟,不知为何竟会突然再犯,求皇上和太后恕罪。”温之瑶带着哭腔跪在地上,磕头不迭。
“瑶妹妹别急,皇上和太后圣明,定知温尚书是无心之过,只怪温御女的引火之命太邪性,好在南萱院是低等女官和宫女的住所,不会酿成大祸。”贵妃上前安慰,温之瑶见太后和慕容钺迟迟不语,有些惧怕这招险棋会赔上父亲的仕途,只得低头继续抽泣,嘤声楚楚。
慕容钺依旧站在栏杆旁,望着温之莞的身影若有所思,阴风习习,仿佛带来她清冷的香气,他唇角漫起一抹疏离:“瑶宝林真是谦恭知礼,起火的缘故还没弄清,就这般急着揽罪,是害怕皇宫为此生事端吗?”
慕容钺的语气沉静中带着几分冷意,虽说他不过弱冠之年,平日里也时常任性逗趣,但毕竟君心难测,而此刻的神情更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众嫔妃思忖着都觉得不接话为妙,遂等着太后开口,以观其变。
太后眉头紧皱,国号为“钥”,历代天子都自视为金命,火克金,自己的寿诞之日起火,只怕会被有心人说成不祥之兆,先不管温之瑶和贵妃的目的如何,有人能包揽这桩祸事当然好,反正那温之莞冷寂淡漠的模样,她也不喜欢:“皇儿,哀家看这事确有蹊跷,让太史监来测算吧,倘若那女子真是邪火之命,断要杜绝。”
“哦……她在做什么?”慕容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一直停在温之莞的身上,看见她弯下身,纤细的柔荑攥着一根粗麻绳,费劲地往上拽。
很快,一个宫女被她救了上来,她累得咻咻直喘,却不敢耽搁,又将麻绳放了下去,和宫女继续救人。明明隔得远,慕容钺却觉得画面甚为清晰,他几乎能看到她鼻间呼出的薄雾,在阴暗的天色中,宛若一朵又一朵孤云。
几次下来,被救的人愈多,众人遂让她在旁歇息。她抬头望向天空,却不是朝琼凰阁的方向,而是看着那滚滚浓烟,在风中像怨鬼般挣扎,她下意识地伸手挡住额角,颓丧的神情和那夜在湖畔倾吐秘密时如出一辙,不过身影更为清减淡薄,被火灼过的云朵。
“皇上、太后,赵将军遣人来报,说火势已经抑住了,很快便会熄灭的。”内官禀告之后,悄看太后的神色:“太后,宴席移到别殿可好?”
“要不散了吧,这会哪还有心情。”太后看着慕容钺凝神静思的模样,隐约觉得这件事恐怕只是个开端。
“母后,寿宴才不过三巡呢,哪能就散了,我们移到旁边的留仙殿吧。”皇后连忙劝道:“现下火情已经抑止,大家也只是受了轻伤,让太医院派太医和女医到南萱院给她们治伤便好,不会有事的。”
皇后一开劝,众嫔妃自然不甘落后,纷纷娇声软语地劝说起来,于是一行人很快就移驾到留仙殿,歌舞姬正准备重新奏乐起舞,却有内官前来请示,说已查清火源,是在温御女的房间,虽说起火的时候她并不在自己房里,还有几个宫女为她作证,说她离开房间时房内并没有燃烛火和炉火,但毕竟事出有因,或许还是将她收监盘问比较好。
慕容钺执起酒爵,目光沿着太后,扫过贵妃和温之瑶一侧的嫔妃,最后落在那位内官身上:“把她带过来。”
“呃、是。”由于太过意外,内官愣了愣,方才领命。
温之瑶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贵妃也被慕容钺突然的举措打乱阵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太后沉着脸不语,倒是身为局外人的皇后觉得有些不妥:“皇上,要不还是待寿宴结束再问吧。”
“孤怕她被灭了口,介时就更不吉利了。”慕容钺摆手示意乐师奏乐:“竟敢在母后的寿辰惹出祸事,孤查清之后定要严加处治。”
众人一怔,如果没听错的话,皇上的意思是、他自己亲自查?
笙乐声中,温之莞被侍卫带了过来,许是忌惮她身带邪祟,居然已经给她拷上手镣。她微低着头,仍似殿选时一般,清冷沉默,在宫锦上跪下,并不开口。
“火源在哪?”慕容钺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说是在我房间的桌案上。”
“燃火的时候你在哪里?”
“今天我没当值,几个朋友邀我去玩掷骰子。”
“什么,你居然会玩骰子?咳……”慕容钺好奇地脱口而出,连忙用咳嗽掩饰:“别是刻意为之,好为放火做遮掩吧。”
“我为何要在自己的房中燃火呢,唯恐大家不知道我是引火之命吗。”温之莞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轻浅淡漠的语气,连头也不曾抬一抬,她跪着的视线,目光正好能看到慕容钺的手,遂看着他将手中的酒爵轻轻转动,最后拇指重重按住花纹上的龙头。
“是天意还是人为,想必皇上心里已经有数。”温之莞这才抬起头,和慕容钺对视。
“这是当然。”慕容钺嘴角泛起一丝落拓的笑:“我看你方才救人的时候挺有一套,到孤的未央宫来当值好了。”
“皇儿,即便不是她放的火,她也是邪火之命,还是当心些为好、”
“母后放心,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不管真假,她这邪火,孤灭定了。”
寿宴后的几夜,慕容钺都没有在未央宫安寝,而是把皇后、贵妃和几位嫔妃的寝宫转了一遍,因此英雄救美的流言没能成立,众人更加疑惑地忖度着他和温之莞的关系。
别人怎么想的慕容钺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猜的最为准确。
“其实,你是在利用我吧?”这晚,原本要去别处就寝的慕容钺突然折回未央宫,见温之莞正坐在窗边,借着苍白的月亮光,往手掌上抹药。那日为了救人,她的双手被麻绳磨破,连掌纹都被磨“断”了,还真是不祥之兆。
温之莞闻言,深长的眼睫颤了颤,盖好瓷瓶的瓶塞,可苦涩的药味还是从她掌心漫延开来:“只有参加选秀、争取受宠,才能逃出他们的掌控,将昔日的罪行公之于众。谁让你是帝王,在不知情中,就已经成了许多人的救命绳索,攀援依附,皆因走投无路……”
慕容钺在她面前坐下,一手托起她的右手,另一只手拨开瓶塞,继续为她敷药:“情缘线断了呢,不要紧吗?”
“无妨,本来也不怎样好。”
“真是冷淡,对救命绳索还这般装腔作势。”
“因为、我还在犹豫……”
慕容钺用自己的黄绫手绢为她扎好伤口,突然凑到她耳边:“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为你报杀母之仇,从重从轻、如何处罚,皆由你说了算。而你,则要给我、”
“不行。”温之莞即刻摇头,却忘了慕容钺正贴在自己耳畔,两颊相碰,她泠清的眼眸第一次出现慌乱之色。
“我还没说完呢。”
“不说也知道,定是要借我的邪火之命,去放火吧。”她连连摇头,仿佛滢澈洁净的芙蕖拼命挣脱禁锢的冰雪,挣扎着绽放:“我若是答应,那就真的是命犯邪火了。”
“既然如此,我们算是谈崩了。”慕容钺站起身,摔袖而去。
“哦……”温之莞跟着起身,慕容钺以为她会叫住自己,谁知她竟是走到窗边关窗,将月华最后那抹亮光,关在了幽暗森冷的宫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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