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如今的我唯一擅长的事情了。”他这样说道。
不苟言笑的柯西居然在这种时候笑得那么灿烂，原本大义凌然的哈尔突然有些慌了，大事不妙的预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呃，那什么，我开玩笑的啦，咱还是赶紧开溜吧。”
他有一秒想这么说，几乎脱口而出，还好是悬崖勒马忍住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话音未落，厨房的木窗被撞碎，木屑七零八落散开去，一人的身影在零碎的木屑中飞身扑来。
速度实在太快，又太突然。
哈尔眼睁睁看见一副狰狞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身体却来不及反应，根本动弹不得。
“塔尔。”
就在他和那张扭曲的面容只有一线之隔之时，随着余光的一道闪烁，那人忽然突兀地横向飞了出去。
是一支发光的箭矢刺穿了那人的头颅，明明只是一支看起来极为脆弱的细箭，却将那个飞扑而来的人定到了墙上，扬起了一片灰尘。
心有余悸的哈尔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怪物口中喷吐出的腥臭气息还萦绕在他的鼻腔。
虽然样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连五官都已经错位，但哈尔还是认出了他嘴角的那道疤痕，面前这个还在挣扎的怪物，是邻居家的叔叔。
他的心又沉了几分，既然邻居已经变成了这样，他的妻女……
他向发光细箭的来处看去，柯西刚放下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长弓。
长弓的弓身点缀着许多哈尔不曾见过的宝石和纹路，极尽华丽，但这柄弓箭又有些怪异，它没有正常意义上的弓弦，连接着弓箭的两头的是一条发出耀眼光芒的金线。
就像是某位华贵无聊的收藏，但刚才射出的一箭又是真实的可怕。
而随着柯西放下长弓的动作，那具怪物的尸体无声地燃烧了了起来，转眼就变成了一堆灰烬。更让哈尔认识到，柯西和这柄长弓的不凡。
刚脱离险境并没能让哈尔松一口气，他正感到十分焦躁。
这时他才真正理解了柯西那句“村里已经没有正常人”的含义。
透过被撞破的窗户向外望去，平日看惯的景色，稀松平常的街景和树影中似乎随时会有更多的怪物钻出。
路旁的羊圈之内，不知何时，他的羊羔们已经倒在了黑夜里，断肢断肢残曲洒落一地。
如果没有柯西在，多半那也是他的命运。
刚才的两箭动静不小，哈尔隐隐能听到远处微弱的低吼和脚步正在靠近，他弄不清这是不是他太过恐慌而产生的幻听，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怪物们就在他们的周边围绕。
急躁使哈尔很想催促柯西尽快行动，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显然柯西对这样的情形会有自己的处理和衡量，不对柯西造成影响，就是对眼下情况最大的帮助。
柯西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而后双眼明亮起来。
“在下面。”
哈尔确定他的语气是愉快的。
柯西松开了握弓的手，那柄华丽的长工竟然凭空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但这已经不足以使哈尔觉得惊奇了，从今天中午在树下睡醒以后，发生的一切就都不在他的常识内了。
别说一把弓凭空消失，就是他突然飞起来，他也不会惊讶了。
“肯尼。”
正如此想着，柯西在轻声念出一个名字以后将手按在了他的肩头，随之他就听见头顶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
他赶忙抬起头，天花板的裂痕正在以他们头顶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然后炸了个粉碎，而后他突然间他感受到一阵大风，尔忍不住眯了眯眼。
待他再睁开眼时，他感觉到脚下空荡，没有实感，而离他不远处居然是几朵飘荡的云。
虽然很痴人说梦，但显然他和柯西正在高空之中。
一股莫名的眩晕感和恶心在一瞬间涌了上来，哈尔不受控制地呕吐了出来。
“抱歉，我……”哈尔很慌张，他尽力想减少给柯西添麻烦的可能，但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奇怪的眩晕感，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忘记了你恐高了。”
柯西的表情有些无奈，他的手泛起亮光，在哈尔的后背拍了一下，顿时让他的不适有所缓解。
“看脚下。”
没时间思考柯西的话，哈尔顺着柯西所望的方向看去，脚下是他所熟悉的村落，许多模糊的小点正在村庄中游荡。
他看不清楚那一个个黑点，但他知道那都是些是什么。
随着柯西的双手由身侧举起，大地开始剧烈震动起来，沉闷的轰鸣让哈尔有些耳鸣。
啪。
直到柯西的双手在头顶相聚，轻描淡写的一次击掌，脚下的村庄凭空而起，土地从大地中被分裂而出，缓缓上升。
那居然成为了一座浮空之岛。
而引发这一切的人却似乎丝毫不在意，看起来就像从蛋糕中分出了一块一样轻松。
“这也太作弊了吧……”
哈尔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喃喃自语着。
突然之间哈尔愣住了，他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随着土地的上升，他看见那大地的裂口中似乎有许多游移的黑影。
但是土地之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在下面。
哈尔突然回想起柯西在带他升空之前的那句话。
难道造成了一切的怪物就一直藏在他们生活的脚下。哈尔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柯西他猛然展开右手，将已经垂下的右臂高举。缓慢上升的土地先是顿住，而后骤然加速，化为一道伴随着狂风的残影向上空飞去，刹那间那座浮空的陆地已经立于他们的上方，遮挡了落在他们身上的月光。
泥沙如同一道道瀑流倾泻而下，却不沾身分毫。
月光的映照下哈尔终于看清了裂口中的全貌，
他没有看错，那里面的确藏着怪物，但那并非“许多”，而是唯一。
一团起伏蠕动的肉块。
肉块的中央有一个庞大的深不可见底的黑洞，洞口周边生满了密密麻麻的惨白利齿，不难想象洞穴之内也是类似的景象。那居然是一张嘴。
巨大的长着嘴的的肉块填满了整片裂口。
只是看了一眼那可怖的肉块，哈尔忍不住心生敬畏，甚至想要向其拜服。
他听到脑海中开始有人类不可能发出的低语和呻吟在回响，拼尽全力才堪堪摆脱那种让人沉迷的呓语。
就是这样的东西，从不知何时起就一直隐藏在他和村民们生活的土地之下。
绝望席卷了他的内心，他甚至没能升起愤怒或是反抗的念头。
他害怕死去，害怕死在那张无底的深洞里，被数不清的牙齿碾碎成肉渣，但如果能让那怪物付出代价，他愿意死。
可他明白他没有机会，那怪物的身躯甚至比山丘更高耸更庞大，即使拼上所有，也是毫无意义的。
无论如何那都不是人类可以对抗的东西，在那东西面前，人不过蝼蚁一样渺小。
“我们不过是蚂蚁而已。”
哈尔的精神迅速地颓靡下去，呆呆地呢喃着着，像是将死之人的无力低语。
“或许是这样。”
柯西点点头，没有反驳也没有说什么慰藉的话
“但是我答应过你。”
柯西将摊开的手缓缓握拳，头顶浮空的陆地突然崩裂成数块巨石。
他将高举起的拳头向下挥去，随柯西挥动的手，岩块向巨大肉块落去。
就在那些飞坠而下的巨石即将砸到肉块时，巨岩尽数被一道乍现的紫色屏障阻挡，岩石和屏障的碰撞溅起无数点火星，最终还是化成无数碎石四散开去。
怪物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慢慢睁开了遍布全身的成百上千只布满血丝的眼睛，而它们同时转向了柯西的方向。
在柯西后的哈尔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几乎发疯，上涌血气让他浑身发痒，让他只想抓破全身的皮肤。
就在他即将失去自我时，柯西头也不回地抓住了他的手，将他飘离的意识拉了回来。
而他腾出的一只手在对地下的肉块比着剪刀。
肉块似乎看懂了柯西的挑衅，或是苏醒的他单纯需要食物，怪物发出一声刺耳的啸鸣，剧烈蠕动起来。
蠕动之的肉块中，细密的肉芽从中钻出，转眼间就长成了长着眼睛和血盆大口的石柱粗细的触手，甚至有一根足有十数英尺宽。
“你们曾告诉我的，这次换我来告诉你们。”
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脸色轻松，眼神也不再冰冷。
脚下是尖啸着要撕碎他们的无数触手，柯西却面带笑容与哈尔相视着，像和许久不见的老友重逢般喜悦。
“看吧肯尼，看蚂蚁是怎么反抗这操蛋的世界的。”
他轻轻推了一下哈尔的肩膀，哈尔如同漂浮在空中的泡泡，向后缓缓飘去，而他自己则在一次吐吸后，向更高的高空飞去。
“塔尔。”
柯西轻声呼唤，伸手向面前抓去，那柄无弦的华丽长弓再次显现。
他躬起身来，对着下方做出拉弦的姿态，一条闪烁着光晕的金线与数支光箭的逐渐显现最后成型。
放开弓弦，光箭向着追来的触手四散而去，光箭纤细，看起来毫无威慑力，然而细箭射中之后便化成了金色的火光，从一点火星迅速蔓延至整条触手。
几次弯弓搭箭之间，被烈火包围的触手只剩下了挣扎的余力，在空中疯狂地扭曲蠕动，只剩下一条巨大触手带着熊熊烈火依然嘶吼着向着天空冲去。
“柯西，快躲开啊！”
寂静的黑夜被一条条擎天的巨大火蛇点亮，感受着无数怪物的尖啸和迎面而来的阵阵热浪，哈尔在被震撼的同时，希望也在死灰复燃。
但看到柯西没有继续升空躲避，而是俯身向触手冲了过去，他还是忍不住焦急地咆哮着让柯西闪避开。
“布鲁塞尔。”
随着柯西低声说出的名字，一柄奇怪的巨弓代替了无弦长弓出现在他的手中。
那柄巨弓几乎和他体型相当，弓身凹凸不平，纹路如同枯木一般，就连弓弦也是一副随时要断的样子。粗糙的程度简直和小孩用树枝和棉绳拼凑的玩具弓箭有的一拼。
但哈尔即使遥遥地看到这柄弓的第一眼，就连呼吸都忍不住一窒。
俯冲的柯西骤然停住身形，凭空挽弓搭箭，一支箭便被他捏在手中。
那是一条黑色的铁条，一支没有箭羽，也没有箭头甚至不能称之为箭的黑色长箭。
触手向他迎面而来，迎面而来的风声与嘶吼震耳欲聋，他的眼神却越发沉寂。
一呼一吸之间，柯西的全身肌肉绷紧，拉弓如满月，在触手将要刺穿他的身体的最后一刻，箭矢飞射而出。
无头的黑箭如同切黄油的热刀，将触手轻描淡写地割开，冲来的触手内壁沿着他的身侧带着火光带着狂风吹散了他的头发，却没伤到他分毫，而黑箭一路长驱直入，穿入肉块之中。
虽然一米长两指宽的弓箭已是少见的巨大箭矢，但是相对于裂口中的巨大怪物而言，却渺小的不值一提。
但无头的箭矢射中怪物的瞬间，那庞大的怪物如被一拳打中，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本应如石沉大海的一箭，将大半的肉块打成了烂泥。
就像是上天砸下的一记重拳。
宛如神明的怪物在大地的裂口深处呻吟，凡人却在星辰之下高傲地俯视着重伤的庞大怪物。
哈尔看着这比任何人类史诗都更震撼的一幕，眼底燃起了火光。
人类面对诡秘和恐怖，如同天神降世。
半身塌陷入大地之中的肉块发出一声如铜钟的般庄严的低鸣，那低鸣之声竟流露出庄严之意，让人生畏。。
哈尔头脑在低鸣中一阵轰响，昏沉的他感到连时间都变迟缓了。
但转眼间哈尔发现那并不是错觉。
更多的触手从怪物体内蔓延而出，向柯西卷去，而他的视线完全追不上向柯西而去的触手。
他的思维在正常运转，一举一动却无可控制地缓慢了下来。
时间，真的变慢了。
哈尔只能期待着柯西，即使在这样的险境和异常之中也能有所应对。
然而，他亲眼看见柯西张开了双手，扔掉了长弓，任由其消失在空中。
只等待着无数的触手将他绑住，最后送入了深不见底的口中。
由始至终，他都不见柯西的任何反抗。
无尽的黑暗中，柯西听见死者的哭嚎和哀怨，幽冥中的低语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精神，企图让他陷入崩溃。
熟悉的感受，让他想起了那个阳光正好，有鸟鸣的清晨。
不同的是他不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柯西。
他伸手触碰着满是酸液的肉壁，不在乎手中传来的火辣的疼痛，仰着头淡淡的说道：“你杀不死我的，真正的深渊也挡不住我，而你只不过是个赝品。”
他像是在对怪物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肯尼、塔尔、布鲁塞尔，还有奎恩。”他伸出手，细数着这些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名字。
“他们曾是这世界的光，然而世界背弃了他们。“
“这世界糟透了，连仅存的光芒都被世人的阴暗吞没了。”
“但是今天，我终于找到了肯尼，他不再是那个肯尼，但这就够了。“
“他们不再是这世界的光，但他们仍是我的光。“
“这世界不值得被拯救和付出，但他们值得被温柔相待。“
“我要带他们回家。“
利齿如钝刀切开他的皮肤，割裂他的肌肉，粘稠的酸液腐蚀着他的每一寸身躯。
但在此黑暗中，他露出了最温柔的笑容。
“奎恩。”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黑暗，那是比所处的黑暗更深的黑。
“我的朋友们，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还是没有办法吗？即使是柯西，也终究无法胜过怪物吗？
看着将柯西吞食以后欢喜地狂舞着触须的怪物，孤身站在风中的哈尔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蚂蚁的反抗，终究依然只能是挣扎吗？
“看吧肯尼，看蚂蚁是怎么反抗这个操蛋的世界的。“
他想起柯西临行的话语，想起他在天地间孤身战斗的模样。
是的，他从没有停止自己的抗争，我也绝不停止。迷惘的哈尔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要留在这里，或等柯西回来，或死在反抗这操蛋的世界和命运的路上。
刚暗淡下去的眼中的火苗再次点亮了，哈尔拔出了插在腰间的小刀，攥紧在手中。
他然后呆住了。
就在刚才，还在张牙舞爪的巨大的怪物，此刻已经变成了没有生息的，堆积的肉块。
在短暂的几息内，怪物悄然间已经变成了一堆烂肉。
那堆烂肉之上站着的是拄着一柄黑色重剑的柯西，太阳正在他的身后升起。
他向天上的哈尔招了招手。
“看到蚂蚁的反抗了吗？”他这样说道。
柯西满身的伤痕，浑身浴血，笑的却释怀而灿烂。
哈尔的眼睛被模糊了，他的泪水不住地淌了下来，
过去的一夜太过漫长了。
但毫无疑问，这是蚂蚁的胜利。
“我赢了，按理来说你的人生应该就归我所有了吧？”柯西向正在缓慢向地面飘落的哈尔说道。
他背起重剑向前方猛地挥出一剑，随着一声纸张被划破般的声音响起，刀刃划过之处出现一道破损，破损的边缘是书页的卷口。
“但我不需要你的人生，我只是把人生交还给你。”
“走吧肯尼，回去了。”如同昨日他率先走下山道，柯西扔掉手中的重剑，走向那道裂口。
我们要去哪，肯尼是谁，你刚才是怎么杀死的怪物，这个裂隙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又是怎么回事？
哈尔心中有无数的困惑想问，但柯西的身影已经穿过了裂隙，只剩下他站在原地。
一声遥远的鸟啼打破了宁静，他下意识转身回望去。
背后是一坨又一坨堆砌的烂肉，其中零落着些许村庄房屋的残破的痕迹，更之后只有一座小小的山丘。
面前是一道凭空产生的裂口，更之前是刚地上升起的橙红的太阳。
突然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也太奇怪了。
就在昨天他还在那边的山丘上带着自己的小羊羔吃草，在山顶的榕树下睡觉，而现在却站在了这片荒芜里。
“去他的操蛋的世界。”他笑着骂了一句，踩着绵软的肉块，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裂口之中。
走进裂缝的他一脚踏空，方才升起豪情万丈的他刚迈出一步就摔了个狗吃屎。
经历过刚才的生死一线，哈尔的心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也就无所谓脸面或是形象了，摔在地上后他也不打算爬起来，干脆翻个身躺在地上打量起周围。
这地方看起来是一座被摧毁的教堂，到处是断壁残垣，唯一完好的是在墙上的四幅惹眼的画作。哈尔不懂艺术，却也看出这些画作是真正的杰作。
而他刚从一幅乡村景色的画中掉出来摔出来的。
“柯西，你究竟是谁？”哈尔歪过头来问道。
“就像你说的，我是柯西啊。”现在的柯西不再板着脸，总是挂着温和的笑。
哈尔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柯西从墙上取下了那副乡村画作，笑着反问他：“你希望你是谁？“
哈尔仍然四处打量着，看得出这座教堂原来是间庄严华贵的大教堂，场地开阔而明亮，教堂的上方还有一幅精致的天顶壁画，可惜如今已经被毁了大半。
他端详着那副壁画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希望我是我。”
“真像是你会说的话啊。”柯西从他身边走过，将那副画丢在了不远处的废墟中，找了根断掉的木头，随手一挥便燃起火焰。
“你是肯尼，我是柯西。”
“我们曾是的朋友，曾是性命相托的兄弟。”
“万幸，如今的我们还是我们。”
他将着火的木头扔向画作，坐在肯尼的身旁看着它渐渐燃烧。
“故事很长，我会从头和你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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