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和我结婚吧。”
——当意识到这句话是何等意思的时候，苏茗突然觉得整片天地都安静了。
烟花绽放，照亮夜空，照亮自己面前鼓起勇气的羞涩少年，也在那一瞬......短暂地照亮了她内心狭小的世界。
我是否，真的能被某人所需要呢？
那道蒙尘许久的声音再度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
答案唾手可得——只要她向叶期伸出手。
可她最后还是拒绝了这份答案，她可耻地逃走了，留下叶期一个人在原地发着呆。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要伸出手的，内心悸动，只差最后一点距离便是能突破海平面，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有关父母的记忆。
破碎，别离，抛弃，相忘，到头来不过遗憾一场。
压抑了多年的自卑感呼啸而来，束缚住了她的双臂，让她难以去伸出手。
不安、焦虑、悲伤......那些负面情绪又回来了，压在了她的身上，要把她的头重新按进海里。
她无法给予叶期任何回应，也觉得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所以，她逃走了。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狼狈地逃跑。
回到宗门，她立刻选择了闭关，一方面是她对不起叶期，不知道如何去回应他的告白；另一方面则是......她渴望通过时间来逃避问题，用时间让一切尘埃落定。
让自己死心，也让叶期平静。
她不愿种花，因为她害怕花朵一点点凋零。
所以，为了避免结束，她避免了一切的开始。
她确实是一只容易受伤，经常把头埋进黑暗里的鸵鸟。
所以，她没有关注外界的变化，也未曾想到叶期会执着到如此程度。
“嘭——”
闭关地外突然传来阵法破碎的声响，黑暗里她睁开眼，也看到了位于正前方的一道罅隙之光。
“嘭——”
“嘭——”
又是几道撞击声响起，裂缝越来越大，光也越来越刺眼。
下一刻墙壁骤然破碎，强光乍现，尘土漫散开来，她也在惊诧里......看到了站在了她面前的叶期。
“师姐，我喜欢你。”
少年又一次开口，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身后是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闭关之地，让她无所遁形，也让那颗躲在角落的心无处可逃。
“你还太年轻了！”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
“你太弱了！”
......
她一次次想找借口骗走叶期，也少年就是不走，站在她的面前，坚定着自己的回答，九头龙也拉不走。
软弱了五年的少年就这么突然冲入了她的世界里，站在了大海里。
而后握住了那颗又要逃走的内心，不由分说就要将其带离深海。
我是否，真的能够被某人所需要？
“我真的能够......相信小叶期你吗？”
“我会和你在一起，直到死亡的尽头。”
这是叶期给出的答案。
分明是卑微如蝼蚁，终其一生似乎都无法修炼的废柴，却在这时候认真地说出了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甚至于要立下天道誓言。
一旁帮着忙的二师妹三师弟有些想笑，似是觉得这场面过于中二，叶期有些用力过猛。
可苏茗却不这么觉得。
她从叶期的眼里看到了执着，一如当年她铁了心要学会血脉追溯之法的眼神。
只是爱，不后悔。
安分下来的内心被那只手带离了海面，她仿佛能听到海水溅落的声音。
那只手小心翼翼地将之托起在了半空，她呼吸着新鲜空气，突然感到天空如此明媚，风声如此悦耳。
“好啊。”
在温柔的光中，她向着叶期莞尔。
“我答应你。”
那一天发生的一切都被她努力地记忆在了脑海里，很多年后，她都还清楚地记得。
......
她曾和叶期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她说，只要能在宗门的大比上打败我，我就和你在一起。
在当时她就和叶期说明了这是个玩笑，可叶期却执意要参与那场大比。
而也就在那场比赛里，混沌初临。
叶期觉醒了自己原本的体质，一念化神，境界超越了那片世界的所有同辈之人。
少年打败了少女，少女兑现了承诺，二人手牵着手，将光阴过老——这会是个没有波澜，但却无比美好的故事。
可事实却无比血腥残酷。
混沌道体，是宇宙对宠儿的赐予，道体的拥有着对任何大道都有着无与伦比的亲和力，修行速度更是碾压宇宙任何物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血脉，如此体质，自然是遭到诸方势力的觊觎。
甚至于，大比结束还没有过一周，小世界的各大宗门便对天枫展开围剿，逼迫着其将叶期交出。
可......他们的师尊不愿。
师尊在当天便带着徒弟们离开宗门，准备逃往一处隐藏绝境，但半路却遇到了邪道截杀。
队伍中的最强战力只有师尊和叶期，最后这场战斗以叶期重伤，师尊燃烧大半生机灭杀对手而告终。
战斗拖延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界境老怪找到了他们。
为了成功让徒弟们逃走，师尊选择了与之鏖战。
为了进一步拖延时间，擅长阵法的三师弟选择了为众人断后，离开队伍，等待着直面界境。
就在幸存的众人要踏入遗迹的前一刻，界境封锁了空间，将师尊的断剑与三师弟的头颅扔在了众人的面前。
眼看着界境就要将叶期夺舍，二师妹则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催动杀手锏，终止了这一进程。
蕴藏有界之一击的古老信物撕碎了空间的封锁，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苏茗和叶期推入了绝境中。
传承开启，绝境封锁，界境气急败坏。
苏茗最后看到的，是身体在逐渐崩溃的二师妹向着两人回眸而笑。
绝境之所以被称之为绝境，是因为几乎不可能有人通过这道古老传承，通不过传承的下场，便是陨落。
这古老传承......是一位半步道境当年行走诸界随意留下。
前不久众人还在为叶期的胜利欢呼，而这一刻，山峰的幸存者只剩下了自己也叶期。
坐在绝境的角落，苏茗感到了一股凄凉。
叶期表现得比她更悲伤。
她是师姐，更是叶期背后的推动者，她知道，自己不能悲伤地坐在叶期身旁。
所以，她鼓足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站在了叶期的面前。
“没事的......”
她轻声安慰，“我们会活下去的，打起精神来。”
“叶期......走下去！”
她赌对了。
混沌道体举世无双，叶期最终通过了大能的考验，他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步入了界境，甚至模糊地碰到了一条道的界限。
她自己也在传承最后的道之洗礼中得到了极大提升。
走出绝境，她看到了等候已久的界境。
而后，二人将之神魂俱灭。
临死前，界境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将发现混沌道体一事传讯宗门，叶期与苏茗知晓，他们应该离开这片小世界了。
回到宗门的山前，他们看到了倒塌的群山。
宗门的牌匾碎裂在了山石之间，昔日的天枫，不复存在。
二人沉默不语，回到了自己的那一座峰，将师妹与师弟埋葬。
苏茗悲伤，但她看到叶期眼中的悲伤比自己更多。
她明白，她被叶期所需要着。
为了让叶期坚持下去，她不能悲伤。
“让我们......走下去。”
她低声道。
“我会陪着你的，让我们一起......走到最后。”
这是一场逃亡与杀戮的故事。
随着界境最后一道讯息的传出，越来越多的宙域得知了混沌道体的故事，而叶期与苏茗能做的，只有反抗。
大能追杀，他们便想尽一切办法逃跑。
修士拦路，他们便拼尽所有杀出血路。
一次次徘徊生死之间，一次次被逼迫着逃入禁区，二人浑身是伤，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侧过头时又相视一笑。
全世界都在追杀着他们，不过还好，他们还能够拥有彼此。
幸福是渡尽劫波，二人仍在。
幸福是跨越漫长岁月，自己依然能被某人所需要。
少女仰头，呆呆地看着大殿历经万古岁月裂痕密布的天花板，感受着牵手之人的脉搏，露出有些傻傻的笑。
虽然一直在逃亡，但这感觉......似乎也不错。
岁月荏苒。
叶期越发强大，凭一己之力已然能震慑一方星域。
他的天赋依然无穷无尽，可某一天里，苏茗却发现......自己追不上他了。
叶期花一个时辰就能参悟的秘术，她可能花上六个时辰都不一定能摸索到修炼门槛；叶期修炼一天的成果，是她一个月都无法匹及的。
她在暗地里不断努力，想竭力和少年不拉开距离，可事实却是......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名一文，更何况叶期从未懈怠过。
当对练中叶期只需一剑便能够轻易击溃自己的时候，苏茗才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的潜能......似乎已经到头了。
她不再有资格在叶期面前自称师姐，在叶期面前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带着种小骄傲。
可叶期对她却依然是老样子，拒绝了仙子的爱慕，拒绝了古皇的提亲，他的眼里永远只有苏茗一人。
二人的生活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善，有时候，他们就坐在湖心岛上，看天，看水，时值金秋，天空一碧如洗，风里有丰收韵味。
风吹过二人倚靠的参天大树，有枯黄的树叶飘落，倒映在了苏茗的眼里。
不久后，她长出了第一缕白发。
这是她再也追赶不上叶期的证明。
她在渐渐老去，她陪伴不了叶期一辈子，而叶期......依然能够走下去。
幸福是被某人所需要。
而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福，在这种状态下，她不应该成为叶期的累赘。
“丹帝那家伙又要举办丹鼎盛会了，一起去吧。”
“我......就算了吧。”
“走吧，没事的，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
但她似乎拒绝不了叶期。
早已叱咤大半个宇宙的霸主在她面前还像是昔日少年，他期待着苏茗伸出手，和他一起走下去，而苏茗并未想好拒绝的借口。
虽没有过问，但叶期也发现了她身上出现的问题。
“路上捡到的永恒之心。”
“打爆了一个异族，它的空间戒指里正好藏着些极品丹药。”
叶期一次次将能够延长寿元之物递交给苏茗，苏茗笑着接过。
她知道叶期心底的想法，所以不忍心拒绝。
但她也知道，二人终有一天要直面现实——她要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找到某个借口，能让二人笑着告别。
可是......生活就是这么一出闹剧。
他们被埋伏了。
而两人的敌人......则是过半数的宇宙顶尖势力。
数以万计的真仙将他们围剿，叶期浴血而战，同时分出不少力量用于保护她。
她想帮上叶期的忙，想分担一部分敌人，但她能做到的实在有限。
最后的结果是二人倒退，企图逃离，而在这时她也看到，顶尖势力【弑魂天】的魂落之术冲击而来。
她最后能为叶期所做的......就是站在他的背后，为他挡下这致命的一击。
诸天势力将二人所在的宙域包围。
魂落之术无可逆转，这时候动用仙帝棋子已经太迟。
“茗儿......”
浑浑噩噩中，苏茗感受到叶期在拼尽全力延缓着自身灵魂的溃灭。
在这样的恶劣局势下如此浪费力量，无异于自杀。
“我没事。”
她吃力地睁开眼，轻轻推开了叶期的手。
她看到叶期的眼里写满了悲伤，又带着种能够贯穿岁月的执着，这让她又想起了叶期在十八岁那年的模样。
她还记得那一天，哪怕经历了无数岁月，她都还清楚地记得。
少年打破了她的闭关地禁制，挡在了她的面前，鼓足勇气向她告白。
阳光很刺眼，二师妹与三师弟则在一旁不断地起着哄。
“在一起！”
“在一起！”
他说着会和自己永不分离。
他说着会和自己一起走下去，一直到那时光的尽头。
“......”
恍惚间，她感觉时间比当年好像只过去了五分钟。
但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违背了那个约定的人，是她。
世界并没有给她找好借口的机会。
“我们......去看海吧。”
她轻声开口，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两人的另外一个约定。
她听说海边的夜空很美丽，但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去过，于是二人就悄悄约好大比之后去海边痛痛快快晚上一整天，电灯泡谁也不带。
谁曾想后来二人经历了那么多，小小的约定被抛在了脑后，只有在追忆过往的弥留之际才会被想起。
“好啊。”
叶期答应了她，二人找到了一处有海的世界，相互搀扶着走在了沙滩上。
她已经无法催动修为了，比凡人还虚弱，光着脚走在沙滩上，细沙那潮湿与粗糙的摩擦感让她有点想笑。
头顶的星空确实美丽，是她记忆里不曾有过的。
只是，很快地，那原本暗蓝的夜空在化作血红色，一颗颗明亮而透着死亡气息的光点亮起，将原本的星辰熄灭。
视界在变得黑暗，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快到了。
“叶期。”
于是在最后一刻，她笑着，用最后一丝力量开口，“你一定要走下去。”
哪怕......这条路到最后只剩下了你一人。
星空消失了。
依靠的少年消失了。
她失去了一切感官，仅存最后一丝意识，而这意识也即将要消散在无尽的黑暗里。
她这一生过得很漫长，大半生的时间都在反抗与逃亡，经历了无数次的痛苦与流血，但在生命的尽头，她是平和的。
因为直到最后一刻，叶期也陪伴在她的身边。
因为她能够被叶期所需要。
这样一来......属于少女的故事，便结束了吧？
画面变作了黑暗，血色与灰色交织的雾气也将消散。
叶期感受着雾气里少女的情绪，久久无言。
晶体中的血液仍有大半，但这并非是他判断失误，而是因为......他还在等待着，某个画面的出现。
这黑暗，并未是一切的结束。
“■■■......”
某一瞬间，画面出现了不稳定的迹象，有种模糊而分辨不清的古老音节出现在了期间。
“！”
而叶期等待的，也便是这一瞬间。
晶体破碎，一时间剩下的鲜血完全在镜面之下渲染了开来，将他包裹。
越来越多的细节出现在了那片黑暗里，苏茗的最后一道残魂崩溃的速度在变慢，甚至于停滞，古老音节在变得清晰，黑暗中渐渐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轮廓。
声音是由轮廓所发出，而叶期，也于这时将古老音节尽数捕获！
解读之时，他的神情也有所变化。
因为......这些正是天道符号的音节！
一道道音节化作了一句完整话语，叶期能够读懂话语所蕴含的意思。
“若是以这样的悲剧收场，似乎也会是个不错的故事......”
“只是，你真的甘愿在这里迎来命运的终章吗——苏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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