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
2年前
TC189年
贫民窟的灯火在雨夜中如同飘荡的鬼火，摇曳不定。冰锥般寒冷的雨水，仿佛在告示那些仍然将信仰寄托在“神”身上的人们：上苍不会对这个世界展现出仁慈。
这冰冷的雨让麦吉浑身不自在。已经趴在指定狙击点将近1个小时没动过地方的他，在忍受着雨滴与缓慢时间的双重煎熬。
他看了看视线中的表：“凌晨03:30”
作为先头侦查与狙击小队，麦吉与其他2名狙击手提前赶到指定的狙击点，从不同角度将目标区域完全封锁。
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他们的火线范围，也没有人能擅自进入这里。
此时麦吉感觉自己仿佛吞下了一根滚烫的铅块，复杂的心情时刻分散着他的注意力。
狙击镜下的街道与建筑对麦吉来说无比熟悉。他记得这片城区的每个角落，每家店铺，每户人家。
这里是他曾经长大的地方，充满各种回忆的老家。
然而他却没曾预料自己会以这种理由，这种形式回到故乡——从佣兵部队转成GMIR外勤部队的他，被选中参加这次消灭某激进组织训练基地的任务。
从未想过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居然是培养反地球统一政府激进分子的温床。回想起小时候那些加入了帮派，最后没能落得好下场的同龄朋友们，麦吉没有任何惋惜。
他坚信自己选择了一条更正确，更靠谱的人生道路。他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目标——那名为“正义”的伟大方向。
虽然短短几年内他已经击毙了无数敌人，但麦吉始终告诫自己：无论情况如何，他都绝对不能伤及平民与儿童——如果任务中出现了平民伤亡，他希望与自己无关。
这是他给自己保留的底线。
并不知道这条底线能保留多久，他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碰到跨过底线的情况。
永远不要。
唯一令麦吉感到遗憾的是，原本以为在他离开的4年间故乡会有天反覆地的变化。然而此时他眼前的街道与高密度贫民窟还是如同记忆中的景象一样破旧，颓废。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包括他自己所坚信的方向。
“蛇-1，汇报情况。”
收到了来自行动指挥中心女通讯员的定点通讯，她的声音毫无感情，听上去应该是性冷淡的类型。
“蛇-1收到，一切正常，目标地点没有活动，继续观察中。”
“总部收到，保持高度警惕，快速反应部队已经进入突袭位置，倒计时开始。”
“蛇-1了解。”
女通讯员挂断了对话。麦吉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排跳动的白色数字，开始进行任务开始前的最后十几秒倒计时。
他轻微活动自己握着狙击步枪的手掌，放松了自己肩膀的肌肉，然后重新将步枪紧紧顶在肩头上。
安装在步枪前段的瞄准镜与麦吉刚刚被改造的右眼始终保持同步。不需要移动枪口，他便可以通过瞄准镜的视角，观察火力范围内的一切情况。
眼前被放大的目标建筑是那家麦吉很熟悉的私立医院——虽然这是一家私立医院，却常年提供与公立医院接近的价位，以及超越公立医院的医疗水平。因为这种惠民并且贴近社区的服务态度，这所医院在贫民窟中的名声始终很高，深受人民的拥护。
但这都是过去了。
麦吉眼前的这所医院，即将被GMIR指派的快速反应部队突入，搜查，最后破坏。
在接到明确刺杀命令之前，他只能趴在400M外的居民楼顶观望——不同与另外两名狙击手，麦吉的任务是负责封锁目标人物的地面逃亡路线。按照一开始的作战计划，还有一个作战小队会从医院地下突入，对整个医院的任何地下逃生路线进行封锁，迫使目标人物向地面移动。
眼前的白色数字清零，麦吉深呼吸——
“任务开始。”
女通讯员的声音还是缺乏感情，但麦吉不难想象隐藏在医院四周近百人的通讯频道，已经被各种汇报与信息充斥。
他的耳边始终一片安静，只有在身旁不断回荡的雨声伴随着他。
被光学迷彩与热反应屏蔽器掩护的近百名士兵，在蒙蒙细雨中悄无声息地现身。他们黑压压的身影如同穿越了次元之门的死神，快速分散，组成不同的小队，十分有序地跨过街道，向医院建筑的各个角落前进。
没有任何通知，没有任何警告。这所医院中的全部工作人员，外加所有院内的患者都成为了这次行动的牺牲品。
麦吉知道这次任务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一旦医院内发生交火，最终受牵连的只有平民而已——但这就是GMIR的做事风格：不要质疑，不要提问，你只能接受结果。
他尽量封闭自己的感情，将注意力放在透过狙击镜所看见的世界里。
任务开始已经过了1分钟，医院那边并没有传来交火或者动静。但很显然士兵们已经在医院内产生了骚乱。
医院外面封锁了街道的几个突击分组始终在保持警戒，麦吉将自己的视线从那边挪开，重新放到医院的主大楼上。
他所覆盖的火力范围，位于这座医院的背后。
“蛇-1汇报情况。”
女通讯员进行定点通讯。
“蛇-1收到，火力范围内无活动——”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让麦吉打住了汇报。明显的震感让他意识到情况开始变化——从良好变成糟糕。
他立刻移动自己的视线——血红色的火光从医院大楼的前几层向外翻滚，浓烟立刻扰乱了他的视线。
“这里是蛇-1，目标建筑发生爆炸。”
麦吉还是用冷静的声音汇报。他没有浪费时间，立刻切换瞄准镜的视觉模式，过滤掉了爆炸产生的热反应与烟雾。
手指搭在了扳机上。
黑白的视线中，他能看见大量被镜头感应到的人形物体在四处逃散。这其中也混杂着很多已经失去了生命信号的突击部队，以及似乎开始与武装分子交战的队友。
“蛇-1呼叫蛇-2，蛇-3，情况汇报。”
他立刻呼叫自己其他2名负责狙击的队友，想要确认他们那边的情况。
“蛇-2交战中。”
“蛇-3交战中。”
两个队友那边不断响起的枪声说明了一切，他没有必要深问。
激烈的枪声不断从楼内传出，随后被一阵更尖锐，更刺耳的枪声掩盖。
麦吉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动枪口——
——几台接近3M高的钢铁巨人站在一片火光中，从被爆炸点燃的主楼庭院中出现。它们开始用手中的突击步枪有序屠杀着四周街道上的警戒部队。偶尔出现的曳光弹在街道间留下轨迹，无情地撕裂着一切掩体。
那是AS，麦吉无法识别出的型号。它们也一直开启着某种新型光学迷彩，等待着突入部队的到来。这与他们一开始获得的情报截然不同。
“总部！这里是蛇-1，敌方有AS！型号不明！”
麦吉知道自己手中的狙击步枪没法对AS造成伤害。他感觉自己逐渐失去了刚才的冷静，心脏在狂跳，而腹部的灼热感也越来越强。
虽然他不知道刚才的爆炸与地下小队的进度是否有关，但他只希望自己负责刺杀的目标不会从地下逃离。
仿佛应验了他的想法，麦吉注意到了3个人影趁着周围的混乱，在一台AS的掩护下，跑向了一辆停在医院后方开放式停车场里的私家车。
那3人里有2名儿童，1名成年人。他放大了成年人的脸，脸部识别确认这是本次任务要刺杀的VIP。
“蛇-1汇报，发现VIP [法赛尔·道森]，准备刺杀。”
深呼吸，麦吉调转枪口，模拟出的弹道与子弹降落点与那名男子的头部重叠。
“...蛇-1禁止射击，重复，禁止射击。”
传闻法赛尔是个曾经参与活体器官摘除买卖交易，进行过大规模洗脑实验的疯子。而且这个人的威胁程度在激进分子通缉列表上位于前列，难道上面的人脑子进水了？！
情况从糟糕变成操蛋。
麦吉暗自咒骂，他看着准星下的法赛尔将两个男孩塞入车内，然后自己坐在了驾驶位上。他的脸被反光的车窗挡上，但麦吉此时如果开枪，仍然可以命中。
引擎已经发动，私家车悬浮在空中，开始快速掉头。麦吉始终把准星放在驾驶座的位置上，切换了视觉模式的他仍然可以看见驾驶座上法赛尔的轮廓，手指随时可以扣动扳机。
子弹会从法赛尔的腹部射穿他。麦吉在脑海中已经演算出了必然的结果。
虽然考虑到坐在后座上的两个男孩即将目睹什么样的场面，不过麦吉有信心不会误伤他们。
“蛇-1听令，任务有变，活捉VIP。”
“蛇-1收到。”
挂断通讯时麦吉已经起身，目标车辆已经脱离了医院的街道范围。没有人能够阻挡那辆车——因为在几台AS的弹雨下，那些负责封锁街道的队员只剩下被打烂的尸骸，以及在他们身旁被血泊染红的子弹壳。
确认周围环境没有威胁后麦吉抱起自己的狙击步枪，开始在房顶上飞奔。
这令他讨厌的雨丝毫没有停止的征兆。沉重低矮的乌云被城市灯火染上了血红色，如同一片绝望的铁幕盖在远方贫民窟的轮廓上。
没有时间了。
麦吉从刚才所在的屋顶上助跑，向前跳跃，滚落，不断向更低的屋顶跳落，然后继续在雨中狂奔。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辆冲着他这边方向开过来的车。
楼下的这条街是一条单行线，没有可以转弯的位置，这里就是麦吉狙击的最后机会。
半蹲，架起了手中的狙击步枪——瞄准镜中的车正好与他抬枪后枪口的位置重叠。
精准地挪动枪口，指向了引擎的位置。他扣动扳机，经过消音的枪声几乎被雨盖住。冒烟的弹壳从枪中跳出，掉落在脚旁的雨水坑洼中。
弹头准确地命中了那辆悬浮车的引擎。失控的车体顿时陷入翻滚，撞进了路旁边的店铺中，停止了活动。
抓住这个机会，麦吉顺着自己所在的低矮房顶向下跳，落在了下方某旧集装箱改成的饭馆屋顶，顺着那里向下跳，来到了街道旁。
“蛇-1，还有一名队员正在前往你的位置，他离你最近，代号欧文-1。”
女通讯员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麦吉甚至开始怀疑她只是个合成声音。
“蛇-1确认目标停止前进，接近目标中。”
他把自己的狙击步枪背在身后，掏出了手枪。迈着小心谨慎的步伐走向撞入店铺，还在冒烟的悬浮车。
刚才医院的骚动引起了周围居民的注意，而刚才的车祸更是唤醒了整片街区的人。不少人都躲在自己的家里，透过窗帘与百叶窗的缝隙偷瞄着街道上的情况。
原本零散的细雨已经变成了暴雨，居民们透过淋厉的雨幕看着麦吉模糊的人影，举枪走向了街道一角。
2个人影从车背后的阴影中出现，来到了大雨倾泻的街道上。
麦吉举起了自己的枪，却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不太确定自己该对眼前的情况作出何种判断。
一身狼狈的法赛尔与一个男孩同时现身，但男孩始终用一把手枪指着麦吉，从握枪的姿势来看他受过专业训练。
“你是来活捉我的吧，否则刚才已经一枪要了我的命。”
法赛尔的声音充满自信与冷静，显然与他满身是血与伤口的落魄形象不符。
“闭嘴，另外一名男孩呢？！！”
麦吉没有忘记坐在车里的男孩有2名。
“死了。”
法赛尔没有任何怜惜的回答，他十分轻松的样子让麦吉感到火大。
看着眼前对着自己举枪的男孩，麦吉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异常。麦吉能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感情或信念——就像他小时候参加了帮派的同伴那样。
那些同伴的记忆在他眼前闪过——
——他们最后都成为了“帮派”斗争的牺牲品，在火拼后横尸街头。
“小哥们，放下手中的枪好吧？不能随便把那东西指向别人——”
“他只会听我的话。”
法赛尔打断了他的话，摊开双手表示无奈。而男孩在听到了法赛尔的话之后，眼神变得更加凶狠。
“让他放下武器！你这个杂种！”
麦吉对法赛尔怒吼，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稍微向后拉动。
有种冲动在不断催促他现在就应该毙了法赛尔，但他的理智始终阻止他完全扣下手枪的扳机。
作为一名士兵，他必须把任务放在感情之前。麦吉原本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直到现在。
“不行。”
法赛尔露出了难以捉摸的自信笑容，与麦吉继续对持。而他身旁的男孩听见了这句话之后，无神冷漠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肯定。
“来玩个游戏吧，反正我们现在也是在浪费时间...我倒数3下，这之后他会开枪击毙你，而杀了我的话他就会自杀...作出决定吧，士兵。”
面对着法赛尔描淡写地说着疯狂的提案，麦吉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蛇-1，VIP情况如何...”
来自总部的通讯被麦吉无视，他感觉自己站在了一个四方只有死路的岔路口。
麦吉手枪的准星，仍然瞄准在法赛尔的头上。
“3”
眼前的男人开始了倒数计时。
他是否该相信这名男人的疯话？不，不应该，他只是在试探自己，法赛尔只是个疯子而已，不用把他的话当真。自己绝对不能触碰底线，不能伤害平民与孩子，绝对不行！
“2”
注意到眼前的男孩也开始逐渐扣动扳机，麦吉无法制止自己将枪口逐渐挪动。
不，不是这样的。
他知道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1”
对死亡的恐惧占据了麦吉的所有思考，男孩被雨水打湿的脸与准星重叠。
呯！
弹壳滚落，枪声回荡。
男孩应声倒地，脑后被子弹炸开一个血洞。他松开了已经被扣动扳机的手枪——里面并没有子弹。
麦吉的手枪，还在冒烟。
“居然被一个小孩子吓到，真够呛啊。”
法赛尔的嘲讽并没有传到麦吉的耳朵里，因为他的耳旁只有刚才枪响留下的耳鸣。
他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开枪？！
挫败感与绝望一瞬间压垮了麦吉。
他没有注意到隐藏在车后面的危险，直到麦吉感觉子弹擦过身体后才做出反应——另外一个男孩，正在对麦吉不断开枪。
麦吉压低身子寻找掩体，却听见枪声再次响起。
呯呯！
并不是麦吉开的枪。因为他眼看着那名对他开枪的男孩身中数枪，消失在车后。
“欧文-1，抵达VIP位置。”
陌生的男声在通讯频道中响起，麦吉顺着开枪的方向看去——
——身穿便服的男子在雨雾前行，用手中GMIR标配型号的突击步枪指着一脸淡定的法赛尔。
“法赛尔·道森，放弃抵抗并跪在地上，否则我把你的**拉出来塞到你嘴里。”
他的声音十分浑厚并且充满磁性，虽然话的后半段令人作呕。
麦吉永远无法忘记那张脸——那张有着深棕色皮肤，性感鬓角胡须，浓眉大眼，十分英俊的脸。
那样子看上去不像一名战士，更像是某电影明星。
“拉希德，果然是你。”
法赛尔仿佛预料到了来的人是谁，他已经不把几乎崩溃的麦吉放在眼里，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为什么背叛我？”
“我从没效忠与你。”
拉希德用充满热情的双眼盯着法赛尔，用枪迫使法赛尔跪下，铐住了对方。
然后他走向了那个被麦吉打爆后脑的男孩尸体，在尸体前蹲了下来。
如同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一样，神情恍惚的麦吉永远不会忘记拉希德在那男孩的尸体上做了什么——
——他轻轻地抱起了男孩的头，将不断流血的弹孔靠在自己的鼻子前，用力**血腥的味道，然后轻轻亲吻男童后脑的伤口，不断舔舐。
“太美了。”
见麦吉用复杂的表情盯着他看，拉希德扔掉了男孩的尸体，走向了他，用手背抹掉了嘴上残留的血。
麦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逼向自己，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不知道眼前名为拉希德的男子是否和他处于同一战线。
不，此时此刻麦吉不太确定拉希德是不是“人类”。
“欧文-1呼叫总部，VIP已被控制。”
“总部收到，撤离单元ETA（预计抵达时间） 4分钟。”
他一脸轻松地来到麦吉身旁，对麦吉露出了十分阳光的笑容。
“刚才我一直在看着你，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为了自救做出了符合时机的判断。”
说完，他拍了拍麦吉的肩膀。而麦吉只是茫然地看着脚下不断流淌雨水的街道。
他的思考能力已经断线。
“别多想啦，这又不是你第一次杀人...再说杀孩子与大人有什么区别？莫非这是你第一次动手？”
见一脸惊愕的麦吉对自己的话完全没有反应，拉希德无奈地叹气。他迎着暴雨抬头，一架小型垂直起降运输机已经出现在密集的雨幕后。
引擎的声音在麦吉耳中显得十分微弱。
他看见从男孩尸体中流出的血液与这雨流搅拌在一起，从他军靴旁流过。
那条红色的血流究竟会走向何方，麦吉没有答案。
那血流将会成为这永无终结噩梦的一部分跟随着他。
在这暴雨笼罩的夜晚，麦吉跨过了那条底线，
如此轻易，如此简单。
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原本信奉的“原则”仅仅靠一发子弹就能被颠覆。
说到底，自己所相信的道德真正存在么？还是说他只是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自欺欺人，靠自己的“道德高尚”来想办法区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这都他妈的是狗屎。
麦吉开始微笑，大笑，最后狂笑。
无视周围队友的奇怪眼光，无视着法赛尔充满鄙视的嘲讽，无视着拉希德肯定的眼神。
从今天开始，麦吉抛弃了所有他以前所信奉的“高尚”道德观。
正义？
他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他只负责把对方脑袋打爆，仅此而已。
不用想太多，子弹的分量会替他解决所有问题。
但他知道，他余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
...
波尔被困在了由记忆与混乱的时间组成的庞大迷宫中。
面对由自己内心的黑暗面组成的世界，波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扭曲。没有在萨莉与法尔娜失去联络后一枪崩了自己，他觉得是个奇迹。
体验了无数次记忆轮回，经历了无数次让他撕心裂肺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精神逐渐在崩溃。
现在他走在看似无尽的走廊中，而远方是不断回响的声音——大笑，枪声，惨叫，甜言蜜语。
意识到与肯纳在审问室的记忆离自己越来越遥远，波尔拼尽一切想要抓住那一点现实的记忆来提醒自己这里并不是现实。
然而周围不断随着他心情变化，配合完全符合他记忆每个细节的回忆场景，在迅速侵蚀他的理智。
痛苦的记忆让他感到生不如死，可甜蜜的记忆又让他原本枯竭干死的心获得一丝微弱的养分，死而复生。
在这样不断轮回的循环中，他走投无路，找不到出口。
“波尔。”
萨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波尔应声转身，发现自己站在与萨莉经常去的海滩上。
他握着萨莉的手，在那一望无尽的沙滩上与她并肩前行。他不时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心中的喜悦难以掩盖。
“是个女孩，真好呢。”
萨莉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腹部，海风吹动她的黑色长发，让她的侧脸显得无比迷人。
他搂住了萨莉的肩膀，轻吻她的脸颊。
“她会比你更漂亮。”
“胡说什么呢~”
“开玩笑，你们俩都是我的天使。”
波尔淡淡地笑着，与萨莉的黑色瞳孔对视。
海水浸过波尔的脚踝，踩在沙滩上的触感，空气中的凉爽，远方生态穹顶的反光...对于逐渐失去判断力的他来说，这一切过于真实。
萨莉身上的清香充满刺激，手掌传来的温暖让他疯狂。
一个念头开始在他心中发芽——这里就是现实，而他所理解的“现实”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只要呆在这里，他便永远不需要前行。
“在散步吗？”
然而另外一个女声从他身后传来，粉碎了那个念头。
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声音。
与萨莉的记忆瞬间破裂，消散。他意识到自己仍然站在同一片沙滩上，穿着同样的军服，但萨莉早就不在了这里。
而他身旁站着的，是一名矮小的黑发女性——丽。
丽的出现总会让他回想起内心深处的某种痛楚。
他并不知道自己回想起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丽的存在，总有一天会让他内心的空洞彻底撕裂，无法挽救。
所以波尔一直与丽保持距离。
“对。”
简短冷漠的回答，明明知道对方是个上司，还是名女性，他却选择了这种让人反感的态度。
自己真是个差劲的男人。
波尔这么暗自嘲讽，打量着眼前与平常气质有些不同的丽。站在这里的她，并没有平常那种英姿飒爽，冷漠果断的行事风格。
她的视线在不自然地向四周飘荡，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波尔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丽，她平常在外的留给波尔的印象开始逐渐崩溃。
“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她听上去十分谨慎，甚至有些紧张。波尔无法把眼前的女孩与战场上操纵AS的女强人联系到一起。
不知为何，但她的样子让波尔也感到轻松了许多——尽管心底的矛盾感依旧强烈。
他拿出了打火机，点燃了自己的烟，脑子里还在回放萨莉与自己在这片沙滩上的回忆。
“每个人都有故事，只不过有些人选择不去讲述。”
其实当波尔这么说出口时他已经有点后悔：本想尽快结束这对话，却没那么做。
也许她的那张脸唤醒了记忆深处的违和感。
“我想你也有不想讲的故事，对吧。”
这是他自从接受了篡改记忆之后，第一次对外勤部队中的其他人露出这种轻松的态度。
丽露出了坦率的笑容——而那温暖的笑容，对已经在这个残酷黑暗的世界中独自前行太久的他来说，过于亲切。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枯死，但丽的笑容却带来了湿润与温暖。
那时候，他的心中跳过一丝不该出现感情波动。
“谢谢你来救我，军士长。”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少尉。”
于是他掐灭了自己的烟，对她敬礼，希望通过这动作来提醒自己，不能和她有任何过多的交集。
“少尉，恕我冒犯，但请问你还有其他事么？”
必须立刻离开她的身旁，丽很有可能让自己回想起什么不该回想起的东西——他心底的声音在呐喊着。
“...希望以后有什么事能多跟我说说。”
“收到。”
波尔放下手臂，准备转身离开。
她对自己产生的兴趣与她对自己露出的温柔，波尔没法视若无睹。
执行任务时，他们每个人都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没有质疑，没有犹豫。波尔喜欢这种关系，因为他可以一个人沉浸在妻女被“杀”的痛苦中，没有人会来打扰他。
可这个叫做丽的女孩却拼命想要打破距离。
也许决定去救她是个错误，波尔在心中苦笑。
感觉有人拍着他的肩膀，波尔回过头，发现丽跟上了自己。
她握住了自己的手。
温柔的触感与体温传来。
“再次感谢你的勇猛，士官长。”
“谢谢少尉。”
看着脸颊略有红润的丽，波尔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
但波尔知道，丽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个矛盾——那是甜蜜而致命的剧毒。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波尔又点燃了根香烟。
可当他转过身时，却看见另外一个身穿AS驾驶服的丽，用冷静沉稳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显然不符合这段沙滩的记忆。
记忆中的违和感如同画面中的裂痕，让他立刻回想起ELP934上所发生的一切：在山洞里集合，两人横跨暴雪肆虐的山脉，暴雨，以及她掉下山崖的最后身影。
眼前的沙滩顿时失去了实感，他找回了判断“现实”与“虚幻”的理智。与此同时，已经夺回萨莉与法尔娜真实记忆的波尔，终于明白自己对丽的感情为什么充满矛盾。
他为什么平常不断与她想办法拉开距离，却可以为她奋不顾身的跳下山崖，——
——她的样貌与气质，与已经离他而去的妻女有几分相似。
保持距离，是为了保护自己被篡改的记忆。是为了不想让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回归。然而波尔很清楚即使是这样，在后来的日子中自己还是情不自禁地关注着丽的一举一动。
他维持着只有自己才能相信的谎言。意识到丽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感情，但却不能对她展现出任何回应。他给自己找了很多和她保持距离的借口——年龄比她大，军衔在她之下，参与任务随时可能丧命...
但这些借口，都会随着她对自己展现的微笑而动摇——那是只有波尔才见过的温柔一面。
那份温柔，在波尔所习惯的黑暗残酷世界中，简直如同来自神明的救赎之光。
“赶快醒过来波尔，你潜入的太深了。”
眼前身穿驾驶服的丽一脸焦急地走向他。丽紧紧地抱住了波尔，然后抬起头——
——嘴唇深情地贴在一起，舌尖搅动，带来甜蜜的味道。
毫无预兆，波尔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但他干枯腐败的内心，因这一吻所带来的魔力复活。强烈的感情席卷而至，波尔开始自然地用双臂拥抱住丽的腰部，熟练地迎合她舌吻。
她向后稍微退下，紧贴的嘴唇被分开。
两人用复杂的眼神凝视互相的瞳孔。
“感觉好点了吗？”
“比刚才好多了。”
“这里是一个VR程序（虚拟现实）。”
丽说完，从波尔的双臂中离开。
刚才那虚幻但甜蜜的舌吻让他意识到了这点。
他不知道眼前的丽到底是什么——也许这是他意识中残存的自我保护机能？
“你必须赶快醒过来，波尔。”
她开始一步一步向后退。
周围的海滩开始崩溃，露出了VR程序没能即时渲染的锯齿边缘和逐渐化为粒子的渲染边界。他看着周围露出渲染画面背后一片虚无黑暗的沙滩，并没有太多的留念。
他突然发现，虽然已经找回了萨莉与法尔娜的记忆，自己却不再迷恋她们。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在这个迷宫中与她们再次重聚了无数次。
也或许是因为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讽刺的是，波尔自己所篡改的记忆，无形之中为他植入了一种新的感情——仇恨。他仇恨着“杀死了她们的联合军”，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份虚伪的感情已经让他寸步难行，无法前进。
是时候面对一切了。
波尔悠哉地点燃了一根烟，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逐渐粒子化。
“丽还在外面等着你，醒来之后接受她的心意吧。”
“她还活着？！”
“没错，她还活着...而且一直在为你祈祷。”
眼前身穿驾驶服的[丽]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波尔产生了怀疑。
“你是谁？”
虚拟的世界几乎只剩下一片无法渲染的黑暗，可眼前身穿驾驶服的[丽]却始终保持着身形。
“我只是一名守护者，仅此而已。”
[丽]说完，对波尔摆了摆手，背过身走入了逐渐扩散的黑暗。
她回过头，嘴唇在动。
“她是真心爱着你的，请不要辜负她对你的感情哦。”
在一片混乱中，波尔隐约听见这句话。
没能确认他是否听错，自己的意识便被黑暗带走，彻底中断。
...
...
“你不愧是条硬汉，居然能突破我设计的梦境迷宫。”
肯纳轻蔑的声音在波尔眼前响起。他困难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坐在那间审问室里，肯纳还在抽着屎一样的烟。
已经找回了自己内心最深处记忆的波尔，突然觉得轻松许多。
无论如何，他反而认为自己得感谢肯纳让他从这虚构痛苦的牢笼中解脱出来。
“你让我回去爽了一把，多谢。”
波尔的声音也充满了鄙视。
“你不知道刚才你的表情有多痛苦。”
肯纳从桌子对面来到了波尔身旁，对他的脸吐出烟雾。
“是么？很快你就会明白我的痛。”
波尔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银色瞳孔中露出了凶狠的光。
“别着急，我给你留了一个更好的惊喜。”
肯纳显然对波尔露出的反抗态度没有太多惊讶，他打响了手指，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走进了房间。
波尔看不见对方的脸，因为它身穿类似AS驾驶服的紧身衣，头上带着一个风格迥异，看上去满是洞孔的头盔。从身材来看应该不是成年人，而且看不出性别。
“我来介绍下，这是我的女儿。”
肯纳用手指向了她，那名身穿AS驾驶服的小女孩对波尔轻轻低头。
“你可以出去了。”
没有回答，头戴硕大头盔的少女就这样走出了房间。
“你看，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波尔。”
肯纳眯起了眼睛，微微笑着。
“我还有妻子和老婆，可是你呢？你只是个废物，失败者，不仅丢了老婆孩子，还不敢接受新爱，真让人看不下去。”
“试管婴儿不算女儿。”
波尔说完开始冷笑。而肯纳听见这句话之后并没有过激反应，他也开始和波尔一起冷笑。
肯纳似乎对波尔失去了兴趣，他走向了审问室的门，准备跨过开启的门之前，他突然回过头。
“你会喜欢我给你留下的惊喜...到时候别谢我。”
留下这句话，他离开了审问室。
屋子里只剩下波尔一个人，他开始盘算怎么逃离这里，虽然目前的情况并不乐观——手脚都完全被铐住，很难移动。审问室的设计者已经考虑到了任何逃亡可能性，没有留下任何他能利用的破绽。
波尔准备静观其变，在适当的时候寻找反抗机会。
他不认为自己会一直被关在这个审讯室中——就是要死，他也不会死在这里。
波尔集中精神聆听审讯室外面的动静，但这里显然经过隔音处理，只有一片死寂。
回想起刚才VR中他见到的那个丽，与他接吻的丽。
她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有些耐人寻味。
守护者究竟是谁？波尔想不明白。实际上自从他来到ELP934以后根本就没想明白过太多事，但这些已经不是他所需要烦恼的问题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找到正确时机逃离囚禁，尝试与Zeta小队其他成员获得联络，完成任务，然后离开这里。
他这么告诉自己，等待时机到来。
然而他没想到，时机这么快就会到。
...
...
拉希德一拳打碎了挡在他面前士兵的头颅，脑浆与血块洒了一墙，对方没来得及惨叫就成为了瘫软在地上的无头尸体。
被遗产战甲包裹的瑞克一脚踢断了另一名士兵的腿，身体快速跟进，用胳膊肘击中了对方带着头盔的脸——却没想到直接将对方的头颅击破。
两人身旁被几具四肢以不可能角度折断，或头部被打爆的怪异尸体包围。没有浪费一发子弹，他们两人已经靠近身肉搏战快速解决了几名守在他们传送点附近的联合军士兵。
在惊讶这套盔甲带来的恐怖力量同时，拉希德与瑞克没有忘记他们的首要任务。
“我和瑞克顺利抵达目标地点，遭遇少量抵抗，继续任务。”
“麦吉收到。”
同在外的麦吉汇报后，拉希德松了口气。
“这套盔甲太棒了，什么时候能量产就爽了。”
“...不可能量产。”
面对拉希德明显兴奋的态度，瑞克始终用冷漠压制自己的惊讶。
他们两人来到了两侧都是强化玻璃与防爆门的走廊中，拉希德看见了坐在其中一个房间里的波尔。
拉希德与瑞克小心前行，确保周围没有敌人之后，瑞克在拉希德的掩护下，一脚踢在了被锁住的审问室门上。巨大的力量让那扇门瞬间变形，扭曲，如同纸片般弹开，撞进了屋子的墙壁里。
那声巨响让坐在屋子里的波尔吓了一跳，当他看见身穿遗产战甲，如同两个巨人的瑞克与拉希德时，终于松了口气。
“没事吧？”
拉希德走向了波尔，帮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了手铐，生怕过度用力折断波尔的手脚。
“你们俩人怎么回事...”
“...没时间解释了，穿上这个。”
瑞克将留给波尔的那套遗产战甲交给了他。
波尔活动着自己的四肢，然后套上了那套盔甲。伴随着一股灼热感，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皮肤上。顺着这套胸甲的各个缝隙中溢出的物质，在波尔的四肢全身覆盖，形成了一层非常厚实的装甲。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你可以自己体验。记住不要过度使用，你会突然死亡。”
瑞克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他将背在身后的第二把步枪交给了波尔——虽然波尔从没见过这把枪。
“这又是什么枪？”
“拿去用吧。”
波尔发现自己的视线中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信息，界面风格很接近他原来那套全天候作战服的HUD，但出现的文字又有些不同。他认不出自己视线中密密麻麻的字符，这显然不属于他以前接触过的任何语言。
没有时间猜测了，既然拉希德与瑞克杀到了这里，这意味着战斗已经无法避免。
“丽，这里是拉希德...”
还没等拉希德想要跟丽汇报情况，波尔已经设定好了通讯频道。
他感觉自己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知识：关于如何操纵这盔甲，关于怎么设定通讯频道...好像做梦时一样，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灌输各种背景知识。
“波尔呼叫丽与麦吉。”
“这里是丽，收到...很高兴能再次听到你的声音。”
丽的声音十分激动，她显然没有闲心情在乎自己的形象。
“麦吉收到，保持警惕，地面部队还没有检测到你们。”
麦吉听出了丽的激动，不过他不想打扰他们两人，于是他知趣地切断了自己的通讯，进入聆听状态。
“波尔收到，请求确认目前情况。”
波尔，瑞克，拉希德三人用眼神对视交流，然后飞速离开了审问室。他们三人在走廊中开始相互掩护，没有错过任何拐角。
同时，拉希德与瑞克在走廊中开始放置小型粘性炸弹——虽然体积小巧，但连环引爆可以对任何建筑造成相当巨大的损伤。
“我准备破坏[XP-03]，目前已经抵达了机库。拉希德、瑞克与你集合后，沿途安装C9炸药，与我在地面基地的集合点A汇合。麦吉在确认我们夺取载具后向集合点A移动，确认麦吉抵达时引爆基地，离开ELP934。”
波尔的眼前弹出了一张地图，标出了丽所说的集合点A是位于地面基地的停机坪。而他们目前处于地下1层的位置，需要通过通往地面的货运电梯才能回到地面层上。
“丽，你受伤没？”
“否定，[忍蜂]状态良好。波尔，你的情况呢？”
“四肢健全，头脑清晰。”
他的回答让丽笑了出来。
“这次轮到我来救你了，波尔。”
丽的声音恢复平静，不过波尔能想象出她现在充满欣喜的表情。
“不，救你是我的工作。”
“嘿，你们小两口别占据通讯频道啊。”
麦吉插了一句，随即被拉希德嘲讽。
“在外面老老实实看家，少插嘴。”
虽然瑞克在一旁并没有说什么，但他也露出了十分难得的浅笑。
拉希德话音刚落，2名听见刚才封闭门被破坏而赶来的士兵，撞进了波尔他们的火力范围。
刚想举枪的波尔，却发现拉希德已经如同影子般弹射出去——那动作普通人类根本做不到。他用自己穿着遗产战甲的身躯直接将2个人压入了墙壁，挤爆了他们的内脏。
从墙上的尸体旁后退，拉希德用手指抚摸着墙壁上新鲜的血液，仿佛在欣赏什么名画。
虽然波尔难以相信刚才他所见到的加速度，但这几套遗产盔甲让他对现在的情况感觉更乐观。
“Zeta小队听令。”
波尔端着手中风格迥异的“遗产”步枪，用十分严肃，坚定的语气呼叫着每个人。
“按照丽的计划执行任务，我们在集合点A见面。”
丽紧握AS的操纵杆，抬起了手中的火神炮，她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心理准备；
麦吉在冰冷的夜雨中放松了全身肌肉，此时他的眼中只有瞄准镜下的世界；
拉希德还是淡淡地的微笑着，那究竟是疯狂还是理智，没有人能判断；
瑞克一言不发跟在其他两人身后，并没有放松自己的警惕。
见通讯频道中一片沉寂，波尔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会活着离开这里，每一个人。”
“收到。”
Zeta小队齐声回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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