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狼主在雪地中行走时，希波克斯很少抬头。
他看着脏雪，觉得自己走在这里，像是一种玷污。
北地人有北地人的生存方式，无论是好是坏，它都是被无数人所坚持与信奉的。
勇气与荣耀都是来源于此。
但它们是梦幻，是过往历史中留下的终将逝去的影子，所以，需要有一个清醒的人，来打破这场梦。
抛弃了亲友的认可，抛弃了部族的传承，甚至抛弃了战士的荣誉。
一切的抛弃，都是选择，这沉重的每一样选择的另一侧，都是族人的存续。
为了他们，即便被误解，侮辱，也没有关系。如果自己受辱可以让他们以后不在大陆人面前受辱，如果自己受伤可以让他们以后不被像龙骑士一样的怪物所伤，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现在闷啊，我还想你回来，肯定话多呢。”狼主随口提到。
“也是有话说的，只是我记得父亲曾教我在走路时不要说话。”
“那是因为以前这里还要冷些呢，狩猎回来，有伤在身上，指不定哪个窟窿就漏了气，当然要包好热气，别用在说话上了。”狼主的肩膀很宽阔，他比鹰主年少，比自己父亲大一些。
他有将四十多岁，在北地，这个年龄可以称得上是长者。可是他不会知道，其他地方的人，一般能活到七八十岁，不知道大陆人的寿命将近是北地人的两倍。
温暖，安定，没有不休的抗争。这样的日子，他也不会知道，也不会去想。
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北地人。
“不过你记得这个，很好，听长辈的话，然后再传给孩子，我们就是这样过下来的。”
“但你别太死板了。说点话没啥。”狼主补充道。
“我们走了有些久了，你换地方了？”
“搬别处去了，不过也快，最多再走几十步。”
“我还没见着影呢。”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笑弯了腰，又直起来。
“你不知道啊，那时候你走了，大家还以为你去打猎了。只有老树皮，说你去了更远的地方。”
“老树皮帮了我很多，只是没能回来看他一眼，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念叨先王，念叨冰女皇，这都是多久前的事啦，最后还念叨你呢。”
“我，西瓦克，还有很多人，都几个晚上几个晚上地守着他，都想待到他咽气的那时候。”
“他说他要等你回来，硬撑着，他身体里面内脏都烂掉啦，最后还撑了七天。唉，我还是个孩子时，他就这副样子了，你错过了真是可惜。”
希波克斯感觉头脑一阵眩晕。
在出发时，正是他让老树皮为自己做仪式，让他为自己隐瞒。北地人的最后一位大咒师，竟然就这样死去，而他死前最后的愿望只是想看自己一眼，可却都没能如愿。
“他是为什么而死？”希波克斯问道。
“不为什么，死亡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狼主把手搭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
“来，爬过去，就可以到了。这是我刚刚琢磨出的最短的一条路，看看你身手怎样。”
“来吧。”
爬过陡峭的山崖，便是村庄和烟火，在这纯净的土地上，它们也并不污秽，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北地的一部分。
“整热闹点啊，你今晚就留在我这，大伙来庆祝。”狼主拍了拍手。
“叔叔，先进屋吧，我有事想和你谈。”
尽管对希波克斯的低沉有些疑惑，但狼主还是沉住了气，把希波克斯带到木屋中，然后坐到了垫子上。
他们部族没有鹰主那样的议事厅，狼主就是像家常谈话一样，一家一家地解决问题。
“好了，憋着这么久，你是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弄这么严肃。”狼主打落着身上的冰霜。
“狼主，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走，又为什么回来吗？”
“想过是肯定想过啊，你要说什么你就直说。”
“狼主，我这次来，是要带族人离开这里……不，我会让他们成为大陆人。”希波克斯采取了最坏的一种说法。
“学习通用语，掩盖北地人的身份，在大陆人的国家里劳动，过大陆人的生活。”
狼主呆滞了一下然后问道：“为什么？”
“在北地没有出路，没有资源去发展。冰巫，兽战士，咒师，这些我们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战力都已经不在，而且也难再有了。它们是北地能产出的最强的力量，可是他们若是面对大陆的军队，绝不会胜利。”
“这里靠种植能产出的粮食根本不足以组建大型的军队，靠狩猎和掠夺，失去的只会比得到的多更多。北地人在这里已经走至末路，重归大陆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觉得。”狼主只是这么说道。
“你没有搞明白问题所在，我是为了族人好，大陆的生活没有危险，安全美好，这是在这里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
“如果不走，会发生什么。”狼主打断了希波克斯。
“…也许是饥荒，衰落的部族最终被寒风吞噬，也许是战争，像我们围猎野兽那样，大陆人把我们围猎。”
“那就让它们来。”狼主沉沉地说道。
“为什么呢，叔叔。让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我已经确定，也已经有手段这样做了。”
希波克斯已经知道了狼主的态度，但他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曾经，我们还有大族长时，冰女皇也庇佑着我们。那时我们完全有能力攻下底下的国家，有能力占有他们的城市与土地。”
狼主的眼睛好像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我和你差不多年纪，也想着和你现在一样的东西，西瓦克对我说起过大陆的事，说起过他们的田地是用高楼运水，说他们的衣服是用虫丝所做，又美又柔软。”
“我就对先王说：‘大族长，我们该杀下去，把族人都带过去，到那边居住。’可先王问我：‘为什么呢？’”
“我说：‘那里有更好的生活。’先王却对我说：‘北地人是食肉的狼，不要羡慕食草的羊。’”
“那时候，我并不认同他，觉得他有时也有老土，固执的地方。可现在，我才知道他说的是正确的，北地人真正想要的生活，就在这片土地上。”
狼主的态度要比鹰主温和，但希波克斯知道，说服他已无可能。
“狼主。我带回了我的妻子，杀死了巨龙，还带来了可怖的女巫。我要争夺大族长的位置，来让我的想法实现。”
“你和西瓦克已经说过这些了？”
“是。现在霜刃部族已经重组，我带来的人与我会和现在北地最强的五名战士生死决斗。我赢了，那就成为大族长，我输了，那就死。”
深邃的眼睛看着自己，希波克斯终于看见了他等待已久的怒火。
坚决起来吧，无论面对的是什么。希波克斯这样提醒着自己。
“你不惜向族人挥刃，也要坚持你那愚蠢的想法吗？”狼主沉沉地问道，好像咽下了很大一口气。
“是的。我说服不了你们，那就流血。你要知道，我打败了魔龙，我带来的人更是与冰女皇同等级数的巫师，这会是场屠杀。”
“那就来吧。崽子。”狼主站了起来。“我们就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
“我只是来报个信，至于动手，不是现在。鹰主知道我带来了什么人，也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人，你和他商量，不流血最好。”希波克斯也站了起来，用手抓住被风抵着的房门的把手。
“你走上了错误的路，现在回头还不晚，不要辜负了死者，辜负了你的父亲与族人。”狼主的眼神已经看不见，希波克斯也不愿回头。
“杀死我，或者我杀死反对者。事情就是这样。”希波克斯出了门，从山崖上跳了下去，仿佛是要躲开狼主的视线。
他平稳地落地，然后迈开了脚步。
终于结束了，他长抒了一口气，然后感到一阵的空虚。
他原本希望狼主痛骂自己的不义，愤怒地与自己断绝关系，成为自己的仇人。
可是现在，一切只停在了不温不火的地方。
算了，希波克斯，没必要纠结，就按你所想做就好。要记住你是为了族人，而不是为了名誉，你痛苦，是为了让你族人不必像你一样痛苦。
你不是个战士了，忘掉那些没用的，只会让部族毁灭的道义吧。你要做的是更重要的事。
他这样安慰自己，可还是感觉整个人像被撕开了一样难受。
是老树皮为自己所做的仪式在悲鸣？不，他知道我的路。
希波克斯晃晃悠悠地走在雪与冰的大地上，已经没了他来时的沉重，他感到一阵寒冷，可想到以后族人就不必再遭受这样的寒冷，他就加快了脚步。
“我是被逼的。”
不知道是对谁说，希波克斯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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