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
又或者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失去肉体寄宿的灵魂很容易就会丧失对周遭事物的感知，包括时间与空间。
神魂原本应该可以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但“祂”的降临，仅仅带来了神识，而无一丝神力。就算可以暂时保留住这具身体原本主人的意识，也终归是不长久的。
少女在时间的虚无之中，渐渐丧失对外界的感知，随后又丧失对自己原本身体的感知——直到连对自己意识的感知都逐渐丧失。
朦胧与恍惚之中，她用模糊的意识想象着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会用自己的身体做什么呢？除了对抗异位面入侵者以外，她能不能把其他的事情也做好？比如和伙伴们相处、比如好好吃饭和睡觉。
走出那座高塔之后，她与她一起感受过了世间许多美好、有趣和新奇的事务。她们曾一起惊讶，一起激动，一起满足，一起感叹。
不过以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呢？
有那么一瞬间——少女思考过那个最不愿意思考的问题。这样是否公平？自己的身体被夺走，意识也逐渐丧失，刚刚体验过没多久的人生再次被剥夺......然而仅仅是思考了一瞬，少女就打散了这些疑虑。
虽然短暂，但她经历过的一切都很美好。
至于剩下的人生，有最可以信赖的人帮她体验，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在模糊的时间中，少女的意识越来越淡薄。她逐渐无法思考任何事物，只能勉强判断自己的意志是否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直到——直到，直到柔和的光芒照射进死气沉沉的精神之海，直到所有沉寂的思绪都被唤醒。直到她再次能够感知到外部的事物，如同睁开了眼睛那样——
她看见了这个世间最为美妙的东西。
那是没有形状的实体，是没有映射的存在。世间没有语言可以形容祂。祂既是单一也是无数，既是极简也是晦涩。能称之为奥秘与不能称之为奥秘的所有意象混杂在一起，却又显得无比纯粹。
那一瞬间，少女以为那是死后的世界。哪怕她从五岁那年就知道，人死后的灵魂只会消散之后回流到位面之间，作为循环资源的一部分重新投入到世界的某个角落，几乎没有例外。
几乎，几乎没有。
灵魂是诸神的领域，凡人可以摧毁，可以影响，甚至可以将至重新附着到新的容器上，却无法使其以灵魂的姿态永久保存。因为那是诸神的领域。永久的保存灵魂，是诸神才拥有的特权，就算超越了神明的凡人也无法染指。
每一个虔诚的信徒都相信，死后自己的灵魂可能会升上神国，永远的陪伴在神的左右。这并不是虚妄的骗局，而是理所应当存在的神的恩赐。
然而少女知道，艾尔斯兰这个位面，早就不存在任何神国了。
自己不可能是在神国。但自己此时此刻......远比昔日神国中存在的那些灵魂更接近神。
“小蓝。”
“祂”说话了。没有任何形式的语言，而是直接将概念传输到少女的意识中。
“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少女的意识刚刚苏醒，只能静静接受着“祂”的信息，“放心吧，你的身体好好的。等你回去的时候，一定不会发现缺了什么东西。”
少女的精神之海波动了一下。缺了什么东西？标准是不是稍微低了点？
“我曾经告诉过你。”祂的意识波动了一下，“在你想要学习占卜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过你，这个能力只会把你至于无数决断之中难以脱身。我曾经就囿于此道，并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虽然我希望那段历史永远的尘封，但是守护知识，乃是吾辈......你等秘术守护者的职责。现在，我将这段漫长的记忆留存在你那里。虽然太过于庞大会让你难以承受，但想必，你会一天一天将其消化。”
某种温暖的东西进入了少女的精神之海。它被磅礴的神识包裹着，封存住其中无比庞大的记忆片段，以免它直接摧毁少女的意识。记忆片段仅仅释放出了其中一角，而在少女读取到这一角记忆的内容之后，立刻陷入到了难以言说的震撼与沉默之中。
这就是占卜的代价吗。
预知可能的未来，这种能力，绝对不是给凡生使用的。
因为凡人会被情绪干扰，面对可能的未来，就算是最冷静的人也无法对无数种可能性都做出最理性的判断。而一旦被情绪所干扰，便会跌入命运编制好的陷阱之中，永世无法脱身。
这个能力应该是给神所使用的。
所以，当少女了解了“祂”在占卜上所遭受的重大失败后，竟然稍微窥得了一些这个位面最深远，也最黑暗的秘密。
“当你能承受我所有的记忆之后，你就能明白，这个位面最大的危机究竟为何。”祂的意识还在传输，“你的伙伴，那个圣骑士的身上，应该也有类似的东西。只不过，他要比你多绕一个弯。但这个弯却是原本就不可忽略的重要一环，就连我也未曾窥得真貌。你要协助他，以及他身边那个背负着同样命运的人。”
同样命运的人？是指芙蕾尔吗？少女无法传输意识，但精神之海细微的波动，却被祂尽收眼底。
“至于那人到底是谁，就是应该属于你的命运了。我已经夺走了你的身体，可不能再夺走你享受命运的无常与奇遇的权利。”
“所以，现在，我也该把你的身体和人生换给你了。”
“我的记忆很漫长，漫长到任何凡生都无法完全承受。但在我经过的这么多岁月里，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刻，是闪闪发光的。”
“虽然将你作为计划中的一部分一直折磨着我——从你打开神殿的大门开始，到你跟随着圣光的使者，再到夺走你的身体，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正是因为太过美好，所以痛苦的阴影一直折磨着我。”
“我多么希望，那天你真的是无意中推开了神殿的门。我真的是在无意之中与你相见，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未曾预见的、难以预料的生活。就像话本小说里最亲密无间的好友那样，彼此共享一切秘密，共享一切生活中的意外与惊喜。”
“如果真的像故事里那样——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我希望能和你做朋友。”
“虽然我连落入灵魂的轮回都是一种奢望。”
......什么意思？
少女的精神之海波动着。不只是要把身体还给她吗？然后两个人还能像之前一样，共享着一具身体，作为彼此最深的秘密去探索塔外面的世界？
为什么，从祂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却感觉......如此悲切？
“我很羡慕你呢。”不知为何，祂的存在逐渐黯淡，”正如曾经你羡慕塔外的人可以自由的生活那样，我也羡慕着你，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可是有你这个‘朋友’的。”
“这个位面的所有神里，可是只有我有朋友哦。”
“再见了。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
“祂”的存在逐渐消散。
少女感觉到一种强大的牵引力——那是自己的身体在迎接她的精神之海。原本操纵着这具身体的那个意识逐渐消散。不是离去，而是逐渐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
少女逐渐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再次感受到温度、触感、空气的流动。而在这个过程中，“祂”也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随着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会感受到莫名的悲切。
因为哪怕祂的意识毫无波动，这具身体，却在忠实的悲恸着。
肉体是很不方便的东西。神识可以伪造一切的意识，却无法轻松伪装出肉体的反应，和凡生恰恰相反。
少女想要咆哮。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于送别之人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永远诅咒着送别者，徒留下永远无法找到对象的那句回应。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不要说对不起啊！！！”
少女的意识终于咆哮出来。然而，已经没人可以听到了。
“祂”离去了。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自说自话的讲什么对不起啊！”少女的意识歇斯底里的咆哮着，哪怕没有任何人能够听见，“抛下一句对不起就走了，只有你自己会感觉到释怀而已啊！擅自把我当成棋子也好，擅自夺走我的身体也好——你为什么这么自私啊！”
“你要我——去哪里——跟谁说——没关系啊......”
“这不是......永远都说不出口了吗......”
她醒了。
意识回归肉体，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那是泪水糊住了视线。
她知道，那不是她的泪水。
那是属于这具身体的前一个使用者，属于一个永远都不应该流泪的人的眼泪。
而自己，是不会为了这么自私的人流泪的。
可是新的泪水还在不断涌出来。紧咬着牙，目眦欲裂，明明心中充满了愤恨，可泪水还是不断地涌出来。
同一个人所流之泪，亦是两个无比贴近却又无比遥远的人所流之泪，交融在一起。
这也许就是祂所说的，人生的意外和惊喜吧。
本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的，人生的某个阶段，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从床上直起身子。就算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也知道床边站满了人。看到她苏醒，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站在床边不知所措。
少女很想告诉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那么一个自私自利的混蛋。她曾经高居于位面晶壁之上，也曾经试图融入凡尘。她曾经主宰着世界的变化，也曾经陪伴一个无意之中迈入神殿大门的女孩，度过人生最苦闷，也最对一切充满憧憬的那个时期。
但是她没有。
她宁愿把这件事当做一个永恒的秘密，只有自己和她知道。在她走后，永远的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自己也从这个世界上消散。
这是她和祂......她和她之间的秘密。
自己不也是个自私的人吗。
那句永远也说不出口的“没关系”，也随着这个自私的秘密一起，渐渐沉入了少女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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