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险些被冲击的力道震飞，但还是稳住了脚步。
这叫做“等活地狱”。
身体就算被撕得粉碎，在一阵清风的吹袭下，便会再生恢复，接着在一碎一复之间，身体会不停被撕裂恢复，永不停息，这就叫等活地狱。
是八大地狱之一。
若是如此，此刻……这里就是地狱。
“对了，告诉汝一个好消息，仆人！虽然吾辈就要永别，汝知道了也没用啦——”
“啊啊？！”
“德古拉、艾比所罗、阿克拉丝不用说，至今想杀吾的吸血鬼猎人，还有那个穿着花衬衫的小子，都不知道其实吾原本也是人类！”
克萝莉丝笑道。
她的脖颈被切断，再生的同时开口说。
“原本是人类，换句话说，就跟德古拉和汝一样！”
“啊什么？你不是纯种的吸血鬼吗!?”
我本来以为她是。
这么说来，克萝莉丝从未亲口说过。
“吾已经忘了人类时的事情，不过家世似乎还不错！是叫做贵族吗？这身洋装就是当时留下的……哈！不过年龄超过三百岁的吸血鬼，已经没有纯正或眷属之分了！”
“然后，那又怎样！”
“没什么，活了这么久有些事情吾都忘了，昨天和汝争论之后才想起来！以前吾第一次吃人的时候，也曾经犹豫过啊！”
“既然这样！”
“汝也一样！”
克萝莉丝停止攻势，接着开口说：
“只要吃了一个人，那股罪恶感就会消失哦。”
“……”
我也配合她，止住了攻击。
我俩身上的伤，转眼间就恢复原状。
“德古拉以前也是人类……而且还是吸血鬼猎人，可是他也会吃人哦？不过啊，他只吃阿克拉丝的教会供应的死刑犯啦。”
“不是因为对方是死刑犯就可以吃吧……更何况是阿克拉丝的教会判定的犯人。”
“没错。但能吃和不能吃的基准，不只限定于人类。有些人会说不能吃牛、不能吃猪、不能吃鲸鱼、不能吃狗，从这样来看，就连人类之间都会有文化差异吧。何况吾是妖怪杀手、是吸血鬼呢。吾只要每个月吃一个人类即可，一年顶多才十二个人。以五百年来换算，不过也才六千人。从历史的观点来看，这个数量才多少？人类至今杀了多少人类？”
“……你那是狡辩。”
“吾绝不会威胁到这个世界。吾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微不足道。这样汝还能说，因为吾吃人所以该死吗？”
克萝莉丝说，
“人类的食欲才叫贪啊。”
不吃就会死。
不单是吸血鬼，人类亦然。
不单是人类，动物亦然。
我想成为的植物，亦是如此。
只要不是无机物。
只要不是石头或铁块之类的物品。
要活下来，都必须牺牲其他的生命。
“问题不是那个，克萝莉丝。”
我说，
“还有你说得对，我会对你这么说——因为你吃人类，所以去死吧。”
“哦？”
克萝莉丝接受了我的响应。
同时，慢慢眯起冰冷的双眼。
“克萝莉丝，我是人类啊。”
“是吗？吾是吸血鬼。”
随后，战斗再次展开——原本应该如此。
无止尽的厮杀和无止尽的再生，原本将永无止尽地继续展开——但就在此时。
我的身后，
传来了叫声。
“等一下！”
这声音相当响亮。
响彻了新世纪私立高中的操场。
我很清楚那是雪心的声音——这么说来，我在前一秒似乎有听见铁门的开启声。
“君——诚……，事情有点奇怪！”
听到身后传来这句话，我反倒觉得奇怪的人是她。
为何你在这种状况下，还能走出体育仓库？你没有恐惧感吗？就算我知道自己是不死之身，不过站在克萝莉丝面前，即便会畏怯也不奇怪。我应该告诉过你，克萝莉丝只要双眼一瞪，就能破坏空心水泥砖吧？
为何你还敢现身？
“雪心！别说了，快躲好！”
我知道这么做有风险，但我还是转头后望。
“不对，快逃！你快逃！别待在这里！尽量远离这里！”
“不、不是，君诚——”
雪心失去了冷静。
就算看到我遍体鳞伤、就算自己的侧腹被艾比所罗弄得血肉模糊、就算被阿克拉丝当成人质，雪心都一直很冷静，现在她却明显动摇了。
“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君诚，我、我们大概看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看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是说我还有看漏的东西吗？
不，没那回事。
不可能有其他未能想到的事情。
“啰唆！”
克萝莉丝大吼。
克萝莉丝也失去了冷静。
这种反应令我相当意外。
不过，克萝莉丝惊慌失措的模样，我曾经看过一次。当我还是人类，想把她弃之不顾时。
当我做出正确判断的那一刻。
她开始惊慌失措。
哭泣、请求、道歉。
“废话少说，携带口粮！”
克萝莉丝两眼一瞪。
光是这样，
雪心身后的仓库铁门就被震飞。
眼力。
上次我踢坏铁门还能修复，这次却不可能了。因为铁门就像铝箔纸一样，压缩皱成一团，飞入体育仓库内消失无踪。
雪心身旁的泥土，出现了蜘蛛网状的龟裂。
周围和身后的东西，全数消失。
就这么一眼。
只是看一眼罢了。
纯洁的、完美的、高贵的的吸血鬼之王，妖怪杀手！
“……啊！”
雪心的话语，顿时吞了回去。
但我明白。
我已经很清楚了。
我知道，
知道雪心现在有危险。
我知道姜雪心，
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打退堂鼓。
她也很刚毅地，用力回瞪克萝莉丝•塞茜娜莉娅•艾澪瑞。
“艾澪瑞……你该不会。”
”区区一个人类，不要多管闲事！”
克萝莉丝再次看着雪心。
双眼一瞪。
眼力——吸血鬼的眼力，不过！
有破绽！
在无止境的厮杀中，克萝莉丝不会有破绽，现在她却有机可乘！
她和我不同，就算在对峙中也能够东张西望。不过，现在不一样。
现在不一样。
她失去了冷静，又看着雪心。
破绽百出。
“克萝莉丝！”
我叫着她的名字，
同时冲进雪心和克萝莉丝之间，
正面接住她的眼力。
就在身体被吹散的同时，
我朝她的脖子，一口咬下。
用变长的虎牙，一口咬下。
“……！”
消灭克萝莉丝的方法。
消灭吸血鬼的方法。
吸血鬼消灭吸血鬼的方法。
仔细想想，这是相当简单明快的问题。
我的本能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这是人类的本能，还是吸血鬼的本能，
不过，其实她有亲口说过。
我和德古拉交手前，克萝莉丝曾给了我一个称不上是建议的建议。
——汝还是要注意，
——别被他吸血了。
——因为吸血鬼要是被同类吸血，存在本身就会被榨干。
当时我没有吸血的冲动，但现在不一样。
我的肚子有些饥饿。
咕噜！
我吸了她的血。
将牙齿刺入她柔软的白色肌肤中。
没人教过我吸血的方法，但我却很清楚。
正如同人类肚子饿了会吃饭一样。
“喀！”
克萝莉丝发出呻吟。
从肌肤溢出的鲜血会恢复，但被吸走的却不会。
因为这是能量吸收。
妖怪用来对付妖怪的招式。
不是进食。
吸血是进食，但这招却不是。
这只是……单纯在消灭妖怪。
我挺身挡住了克萝莉丝的眼力，雪心应该没受到伤害。接下来只要把克萝莉丝吸干，就像那天，她对我做的事情一样，把鲜血一滴也不剩地榨干……
“哈！”
克萝莉丝。
她被我跨坐在身上，仰倒在地，
却还是发出了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想带着笑容赴死吗？
这样也好。
不过，
她的鲜血——克萝莉丝•塞茜娜莉娅•艾澪瑞的鲜血，美味无比。
不管有多少量，好像永远喝不完似的。
同时美味得，让我想永远喝下去。
克萝莉丝。
我会毫不犹豫，就这样直接消灭你，心中也不会有半点充实感和成就感。
我要杀了你。
亲手杀掉我救的这条命。
这是我的责任。就算你这样死了，然后我变回了人类，我也一样不会有充实感和成就感吧——因为那只是一个结果罢了！
“……咦？”
无意间，
无意间我突然想到。
我看漏的事情？
我看漏的事情是什么？
那件事情严重到雪心必须要冲出体育仓库，是什么事情？
还有，克萝莉丝刚才为何如此慌张？区区一个“携带口粮”的胡言乱语，为何她会那么激动？
她明明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而且，那句话我很耳熟。
“废话少说”。
我以前好像也从克萝莉丝的口中，听过那句话。
——吾不管汝是交涉人还是谁，
——废话少说，
——小子。
对了。
克萝莉丝对野原说过那句话——当时在聊什么话题？
这我记得。
野原在那之前说的话。
——我欣赏你，艾澪瑞。
——因为你想把自己的眷属君诚老弟，
——变回人类。
——我欣赏你的气魄。
“……！”
我——
原本压倒克萝莉丝，跨坐在她身上，不禁反射性地挺起上半身。当然，牙齿也抽离了她的脖子。
接着，我看了她脸上的表情。
表情。
克萝莉丝冷峻的双眼，冰冷中带着空洞。双眼带着朦胧，但她还是翘起了嘴角。
“怎么……仆人。”
她说。
“吾的血……还剩下一半哦。”
“……”
“血被吸走那么多，现在吾已经动不了了，要是不快点消灭吾，吾立刻就会复活哦？”
她说得没错吧。
现在动不了，不过立刻就会复活。这点没错。
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
我必须问她一个问题。
我最后想问的问题，刚才应该问完了然而，现在又多了一件非问不可的事情。
那或许是，
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吧。
“喂、喂，克萝莉丝！”
“什么？
“你……原本打算怎么把我变回人类？”
听见我的问题，
克萝莉丝露骨地，咂了一声嘴。
“这件事情……与现在的汝有关系吗？”
“有关系，非常重要。”
“那个携带口粮，不要多嘴就没事了。”
克萝莉丝对雪心痛骂说。
接着闭口不语。
而被痛骂的雪心，缓缓地朝我和克萝莉丝走了过来。她穿上了毛衣，系好了制服领巾，但胸部的摇晃却很剧烈，背景仿佛发出了“弹～～”的状声词。照这样看来，她似乎没时间把胸罩穿上。
雪心对胸前的波澜毫不介意，走到我们的身旁。
接着开口说：
“艾澪瑞。”
她的语气难过。
“你……打从一开始就想死在君诚手上吗？”
“……”
“为了把君诚变回人类。”
我看漏了这一点。
如果事情没变成这样，如果我没目击到，克萝莉丝吞食阿克拉丝那一幕的话。
到底克萝莉丝要如何把我变回人类呢？除了雪心查到的方法之外，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没想过这一点。
完全……看漏了。
接着，克萝莉丝开口说：
“说什么蠢话，携带口粮，汝有什么根据——”
“那你要怎么把君诚变回人类？请你告诉我。我查过了……吸血鬼要变回人类，似乎没有其他方法了。”
除了——
除了杀掉主人之外，
除了瓦解主从关系之外的方法。
“哈！那还用说——吾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仆人变回人类。吾是为了让他收集吾的手脚，才说谎骗他的。为了变回完全体，吾不管什么谎都会说。吾把这家伙变成眷属，其实也只是为了吾自己的方便。”
“不对。你会让君诚收集残缺的部位，是因为他就算杀了不完全的你，也没办法变回人类吧？所以要变回完全体，死在他的手上才有意义。”
当时，
克萝莉丝会那么高兴，不是因为自己变回完全体，而是因为让我变回人类的条件凑齐了是吗？
“愚蠢，汝完全猜错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要来这里呢？”
雪心对克萝莉丝的语气极其冷静。
她们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
一个是高阶，一个是低阶。
但君诚却能稀松平常地和她说话。
“君诚有理由要和你战斗；可是你没有吧。你说什么使出全力的机会，还说了一堆牵强附会的理由——其实你来这里，是想被君诚杀死吧？目的只有这样吧？你还故意把条件弄成五五开，甚至还用言语刺激他。”
“雪、雪心——”
“君诚你别说话。”
雪心断然阻止了我的发言。
接着说道：
“当然我这么说没有根据，我只是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而已。可是，刚才我开口打断你们的战斗，你却没有杀死我，当下我就明白了，你——”
吸血鬼的眼力，
虽然震飞了心身旁的东襾，
但却没有伤害到雪心。
先前艾比所罗对闯入战斗的雪心，立刻就丢出十字架，亳不留情。克萝莉丝把雪心当成我的食物，却没有出手攻击她。
只是威吓她而已。
“你想要寻死。”
“……汝不要多嘴就没事了。”
克萝莉丝她，
重复了刚才的话语。
“汝说这些想做什么？说了这些话，汝觉得吾的仆人，还有办法杀吾吗？”
“咦？”
“吾是主人，很清楚仆人的个性。他是一个会救吸血鬼的蠢蛋喔。要是他知道吾的想法，照那小子的说法，就是吾的“气魄”的话，他还有办法吸吾的血吗？”
“这、可是……”
雪心无言以对。
克萝莉丝冷眼看着她。
用空洞的眼眸，冷眼看着她。
“那是吾觉得最困难的地方。吾很烦恼，该怎么让他动手杀吾。所以吾把方法一直保留到最后一刻，没说出口。吾本以为只能叫他直接杀了吾……不过多亏阿克拉丝的出现，把条件都凑齐了，虽然这点是在吾的意料之外。如果吃一个人，这家伙就会气成那样的话，那吾当初就不用刻意去烦恼了。吾啊。”
克萝莉丝用同样的眼神望向我，开口说，
“吾本来想就这样当坏人，被汝憎恨，被汝杀死。汝不必知道吾的意图。”
“为什么？”
我呢暔。
内心茫然若失。
但这是事实，因为一切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仆人啊。”
克萝莉丝开口说。
“因为吾一直在找寻葬身之地。”
“葬身之地……”
吸血鬼的死因，
有九成是自杀。
无聊会杀死吸血鬼。
强烈的无聊。
“吾会来这个国家，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因为第一任眷属死后，吾就没再来这片土地了。吾不是来观光的。”
“可、可是你之前……”
之前哭喊着，
说自己不想死。
少了心脏，断了手脚。
勉强逃出敌手。
“吾本来觉得死了也无所谓。本来是那样的。”
克萝莉丝接着说，
“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吾却害怕死亡。”
“……”
“害怕活了五百年的自己……会就此消失。很害怕、很害怕自己会从世界上消失，害怕得无法自拔。那时候汝刚好经过……所以吾就向汝求救了。”
“结果……我救了你。”
我没想过那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举动。
也没有瞻前顾后。
我只是，
不想看见她哭泣的脸庞。
无法袖手旁观罢了。
“吾出生至今，第一次受到他人的帮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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