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她就像是要试探他的忠诚度一般，手指贴在扳机上，以充满了善意的笑容向他提问——
然而这充满了善意的笑容，在他看起来却比任何恶意的表情都更让他感觉到全身冰冷。
“我限你十五秒回答出来。对了、需要我数数吗？不过——事实上，一秒的时间其实比人的体感要更长呢——
并不是倒数十五个数字就算是结束了——其实十五秒钟意外的其实需要三十个数字的时间，如果是语速更快的人的话，则需要更长久的时间呢。
可是一般而言，都默认是十五个数字就算是十五秒了——啧，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给这些家伙的自信心呢——
他们以为自己是秒表吗？
这也是为什么设定好的时间，人却很难精准对准的原因——
毕竟人在关键时刻可以说是最靠不住的、在心里倒数三个数字同时开枪，如果没能同时开枪的话，会有不少人感觉自己是被背叛了呢——
可是事实真的是那样的吗？难道不是每个人数数字的时间略有不同么？如果全部都按照机械一般，设定好了数字的话，那么就能够准确按照最初设定好的时间来发射——
可是这里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机械基本都是更死板的东西，死板并且敏锐，虽然短时间内就能完成人需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
可是这完全是忽略了人类的事前准备这种事呢——忽略、这一点可是致命的。
能够在一眨眼的时间就能烘烤出面包的机械、还有一眨眼的时间就能制作出油炸面条的机器，意外是需要消费无数个日夜、还有数个人的精力，一次次矫正和调整，才能让功能变得完善。
然而在之后的人，却会认为一眨眼的时间就出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高度机械化完成完善之前、甚至变成能够送到机台的品质也需要消耗难以想象的时间和精力——
这些都会被忽略不计——所以在使用机器的时候，人们也敢于像是平时对待自己的工作的时候，为之加上模棱两可的界限。
机器的心灵可是没有人类那么善变的——随意就会改变行程计划，预定去见几个人、预定完成什么工作，原定的计划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出现问题——
协调时间表也是人类必须要完成的某种工作——在这种时候有种莫名的守时情结，或许在大部分时间中是能称之为有利的、而在大部分的时间内却也是不利的，这取决于，到底是把哪边的、怎样的群体当做是人数的参考。
参考的基准不一样、大部分也会出现不同的结果——
甚至仅仅是选择的类群不同，得到的调查结果都不会相同——就好像是使用电话、以及汽车广告的形式来调查选举结果，却丝毫不考虑电话和汽车的普及率这种事一样。
在人和人之间的死亡时间设定为十五秒、五秒、还有三秒钟甚至更短的时间，说穿了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威胁威慑而已——
如果真的有开枪的勇气的话、那么从一开始就会直接扣下扳机，就像是我对待你之前的那位主人一样——”
她滔滔不绝吐出各种话语字词来——
这是庞戈相当不习惯的——至少在当时相当不习惯——
然而在面对伊莱的时候、虽然也有些不习惯，但是不习惯的仅仅是她的声音以及她的思考方式，对于滔滔不绝单方面输出自己的思考这件事，他倒是并没有什么太多不习惯的地方。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差别、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违和感——
他本来应该不习惯听到从某个人中连续不断单方面输出——那是莉丝相当不习惯的——
莉丝虽谈不上是个寡言的人——他的主人谈不上是个寡言的人可是却也不是会随意找谁闲聊的人。
这种相处模式让他一直以来都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只是在同样的空间里、看着相似的事物，呼吸同样的空气，这样他就已经满足了。
他不会去追究任何东西——尽管他知道他去询问，也不会得到任何回答，可是、从一开始他也没有追究的兴趣。
不需要去思考谁的表情、不需要去考虑谁的心情——这对于一直以来都宛如奴隶一般的庞戈来说就像是某种解脱一样——
主人。
无论谁对于他来说、都是主人——从出生时候开始、就决定了无论谁在他的眼前，都是他的主人——
在他的眼中始终没有什么所谓的正常人际关系，不过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
主人的脾气稍微好一点，他也就算是能够稍微好过一点——
而主人的脾气若是很差劲、他也认为那是自己作为仆人的一部分——
无论是哪一种，观察其他人的脸色，自始至终都是他最重要的使命之一——
搞错了顺序。
在窥视着红雾之下的记忆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搞错了顺序——彻彻底底搞错了先后顺序——
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在莉丝的身边，然后习惯了察言观色——
也并不是只看着她一个人的表情、之后记忆之中就只有她的脸存在——
油画。
宛如油画一般——
在把表层的油蜡刮擦掉的时候，看到了内侧——那一层红雾是刮掉了最外层——
在最外层化成碎屑“噗簌噗簌”落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层红色的、宛如雾气一般薄涂着的画面——
再一次刮擦下来的、也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
至少总比刚才明晰了不少。
是他先学会了察言观测、身边才多出了一个名为“莉丝”的存在来——在他的眼中，她最初也仅仅是主人而已——
然而时日久长、她却渐渐变成了，将记忆的画板全部都覆盖住了的、新的色彩。
沉默着、仅仅会对他说必要的像是事务性的话语——对于他的命令也都会直接说出口，不会命令、也不会让他猜测——
喜怒哀乐都是直接写在脸上的、也没有什么观察的必要。
更经常发生的场景，反而是“我今天很愉快、你可以在我的房间里多停留一会，陪我尝尝点心”，以及“我今天很不开心、你可以离开了——今天的我不需要任何劝慰。等到我恢复到了可以听进去其他人的劝慰的时候，我会去唤你的”这种直白的话语。
比起那些热情过度的主人们，她表现得太过冷淡——
然而、和那些冷漠过头乃至残忍的主人，她又太仁善——
就像是介于那其中的、正正好好的平均数。
无法形容她到底是温柔、还是冷酷。
只是、情绪始终很稳定——
他最初经常会遇到的问题，是在碰到主人的时候，经常会出现某种估量错误——当某个人待他太好、他便很容易忘记了双方的立场，不慎把对方当做是自己的朋友——
僭越——这个词、在反复犯了相同的错误，却总也无法彻底矫正自己的感情的时候，浮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不对，与其说是浮现，还不如说是烙印在了脑海中。
无论是对自己怎样客气的主人、都必须要接受他们单方面的友谊以及善意，自己却不能回之以同样的态度——
一旦自己回以同样的态度，那所谓的善意就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崩塌——
或许也并非是主人自己改变了态度——然而主人却绝对不会是以自己单人的形式存在着的。
纵然主人有着客客气气的态度，其他人也能任由他对待一个小玩具格外喜爱、却并不能容忍玩具竟然也以同样的态度回馈——
明明就是把对方在自己身上做的事情再做一遍、把对方对自己说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们而已——甚至对于自己来说、对于得到回馈的主人来说，最初的时候也都会露出愉快的态度来——
然而、在那时候就是不能容忍的轻蔑了。
既然、这样的对待是轻蔑的话——是否、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同样是“僭越”、同样是“轻蔑”？
并非如此——僭越的话、是由低到高的仰视，忽然变成了站在同一台阶的平视——
而轻蔑、在俯视的时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一旦出现了眼神略略缓和，就是需要感恩戴德的事。
无法回馈，也不被允许回馈的关系——真的能够叫做“友情”么？
他们似乎是那么认为的、可是自己却不知道何时已经不能认可这种想法了。
可惜——唯独这件事、这种伤，重复多少次，他也还是会在同样的地方中刀——
对于单方面的善意完全没有理会，也是傲慢。
忽远忽近的距离、时高时低的标准——他已经完全做不到、所谓的理性观察了——
比起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一切、反而不如利用经验更准确。
不会受伤的态度，就总也不会受伤——贯彻着这种态度、本身也是让伤口扩大，却也总比好容易结痂的伤口被整个撕开更舒服。
因此、对于他来说，莉丝更是特别的存在——
虽然她的距离看起来是那么远、可是她心血来潮拉近距离的时候却也不会那么近。
不需要自己去掌握任何距离、她从一开始就在某一条标尺、贴着某一条线在移动着。
而现在她却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了。
再也——连一点点距离也不能移动了——
无论是实际的距离、还是心灵的距离。
一直到死亡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既没有变远、同时也没有拉近——
所以她的死亡，他是无法及时察觉的。
眼前的人、唤起了他的某些记忆来——
尽管在这次事件之后，他的记忆就笼罩上了一层鲜烈之红，然而在当时他却是把那些色彩刮擦掉了大半的。
抵抗这个人，很危险——
不抵抗这个人、或许很对不起躺在地上的莉丝——可是、对于他来说，也仅仅是个到死亡的时候也没有拉近什么距离的主人。
如果说他对之前的主人也有什么了解的话、那么就是自己这样的背叛，也是她能原谅的。
“您是如何希望的？希望我认可您、还是——”
“我还以为你会是个更聪明的家伙，结果却连这点问题也要问出来不可么？”
“抱歉、或许时间再久一点我能掌握，只是现在我还很不习惯和您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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