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高中是当地唯一的升学高中——砂之洲高中，学业压力和竞争非常激烈。升入高三之后，晚自习延迟到晚上十点，每月组织月考，管理极其严格，胡作为非的学生会被勒令停学回家反思，成绩排在末尾的学生会连人带着桌椅一同被丢到冠以“差生班”之名的班级中，每个学期都会有因为压力过大而病倒，甚至因此休学的学生。
在这个教育资源极度匮乏的小镇里，想要升学的唯一希望只能寄托于这所以严苛著称的高中，但饶是如此，这里的一本率仍然远远不及某些城市中的三流高中。
虽然无意诋毁母校，但我的初中就是这所小镇上大多数学校的典型，教学楼破破烂烂，体育馆和停车棚内遍地都是烟头，每学期都会有学生因为打架斗殴或者怀孕被处分，甚至连老师都要时刻提防着会不会被怀恨在心的学生推下楼梯。穷山僻壤之处并非桃花源，世外仙境只存在于传说和故事中，这座小镇连空气都令人感到滞黏和不快。
整个初中生涯我一共打了三次架，最严重的一次甚至留下了一辈子都无法痊愈的疤痕，我并非是主动挑起事端的那个，却每次都非得或多或少地承受额外的不利，我真是受够了苦头。
真是不枉我费劲心思才考进这所学校，砂之洲高中是一个争端很少的地方，学生们都为了学习疲于奔命，无力惹是生非。虽然学习成绩的高低未必和人格素养挂钩，但是倘若犯错便会失去更多的地方，人们往往会变得更加谨言慎行。
若是想要超越别人，必须要在别人休息的时候拼命用功学习才行，因此我并没有选择住宿在学校，但是“倘若每天花费一个半小时在通学的路上，会让原本就短暂的夜晚用于学习的时间更加捉襟见肘”我这么说道。在我的坚持之下，父母终于同意我在学校附近的一所公寓租下一间小小的廉租房。夏天结束之后，我就搬进了这所小小的公寓，开始了高三的独居生活。
这就是我独自一人居住于此的原因。
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说辞罢了。
我执意要搬出来，说不定是因为不想和父母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俗话说，孩子是夫妇感情的系命绳。但是懦弱的自己却没能履行这一责任，狼狈地从家里逃走了。
当然，这些话我都没有对鹿青青说出口。
“原来如此呐...我之前还纳闷为什么没瞧见天涯你的父母呢。”
狭小的房间内，鹿青青正趴在我的床上，她把枕头垫在身下，双腿在床铺上啪嗒啪嗒地拍打着，饶有兴趣地听我讲述着我那并不有趣的故事。
“能够一个人搬出来住还真是好呢，可以无拘无束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已经做过了自我介绍，作为回报，你也应该告诉我一些事情吧，鹿青青。你来自哪里？你为什么会独自一人飘荡在外？你的亲友有在为了寻找你而心急如焚吗？”
“虽然很难相信，但我不能欺骗愿意留宿我的恩人，况且这也是实情，我茕茕独立，孓然一身。”
“你是说，你孤孤单单，无家可归，也没有值得信任的朋友？”
“是的，没有任何一根纽带把我这粒浮萍和哪位活着的人系在一起，即使手里有着最便捷的通讯工具，我也不知究竟能与谁联系。”
“这可真是绝无仅有的怪事。”我上下打量着这个瘦弱而苍白的女孩，停顿了一会儿道，“如果不知道你或你的来历，我就没法为你提供帮助，你需要帮助，对不对？”
她抿紧嘴唇，眼睛里浮现起伤心的神色：“你还是不相信我吗？你觉得我在对你撒谎，我在隐瞒某些对自己不利的情景，不是吗？”
“你刚刚说自己踽踽独行，形影相吊，我又何尝不是呢？虽然我有亲人，他们和我在同一座城镇，但是毕竟不是同处一个屋檐下，我独居于此，不得不提高警惕，为自己的安全考虑，也就是说......无意冒犯，也许你一个犯了罪正在潜逃的逃犯，甚至是表面人畜无害实际却冷血无情的人贩。”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按住心口道：“您说得对。实不相瞒，昨天的那个夜晚，我实在已经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您不仅愿意留宿我一整晚，还给我提供早餐，而且在一段时间里继续下去，可能对您而言并不算什么，但那对我却如同久别雨后的甘霖和漫漫长夜之后的曙光那样......您拥有了解我的秘密的权利。”她话锋一转，那是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的肯定语气，“但是，暂且让我住下吧，我流落在外的原因，这点虽然暂时无法启齿，当时机成熟的时候，最晚两个月之后，我一定会告诉您的，我的过去。”
她那样泪眼朦胧地看着我，语气又那么楚楚可怜，要我仍然强硬地拒绝她，实在是于心不忍。“如果你实在想住下来，那就随你吧。不过可别指望床铺有多么柔软舒适，食物有多么丰盛可口。”我叹气着点了点头。
她出乎意料的高兴，居然一下子蹦起来，欢呼雀跃。“太好了！太好了！为了把我激动的心情分享给您，我吻您一下吧。”
鹿青青闭起眼睛，双手交叉放在心口，似乎真的要吻上来，我慌忙按住她。她睁开眼睛，有点困惑地说：“诶，这个...虽然被动地接受有点害羞，但，但我会努力的！”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啊！我有点慌了，赶紧努力克制自己，把鹿青青推开。
“金钱，抑或是肉体的欢愉，我可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收留你的！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不要委屈自己或者矫揉造作来博取我的欢心了！既然我做出了承诺，那就一定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全力帮助你。”
她看着我，突然嘻嘻地笑了，然后她朝我伸出手。
“我们今后一段时间就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了，来握个手吧。”
她的手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特有的光滑柔嫩，而且很冷，我握住她的手，她调皮地捏了捏我的手心。
“呐，其实我在看人方面很有一套呢，在我看到天涯你的第一眼，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心底涌起，仿佛有人在耳边呢喃低语着：‘这是一个善良的人，向他求助吧，他会给饥寒之中的你提供足以饱腹的食物，会给你一个即使短暂却能够遮风挡雨的庇护所。拉住他的手吧，他会朝你露出温柔的笑容’。”
“莫非你打算告诉我，你会算命？”我用带点嘲讽的语气揶揄她，“那你为什么没有算出自己即将遭受流离失所的灾难，提前做好准备？为什么让自己沦落到不得不向陌生人求助的地步？”
“哦，我们已经不算是陌生人了，不是吗？你是兰天涯，我是鹿青青。面相并不如算命那般神奇，仿佛富有魔力一般。知书达理者儒雅随和，孤陋无知者尖酸刻薄，风情万种者眼波流转，饱经沧桑者鬓发苍白，阴沉孤僻者目光躲闪，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会或多或少地呈现在面相之上，这大概算是一种天赋吧，倘若让我看到一人的面容，就能大体判断出那人的性格和经历......天涯，你为什么没有在瑟瑟发抖？”
“我为什么要瑟瑟发抖？我又不冷。”
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而富有魅力的笑容，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不，你感觉很冷，因为你踽踽独行，孤独寂寞，我会这么说并不是因为看到你独居的现状，而是看到了你的眉眼之间的阴霾和与青春年少并不匹配的皱纹。”
我甩开她的手：“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别再那么亢奋了，快冷静一点准备休息吧。”
“呐，我们今后要一起生活，至少应该互相了解吧。请你面朝向我坐下，让我仔细地看看你吧。”她固执地拉住我。
虽然表面上并不情愿，但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仍然占据了内心的半壁江山。我依据她的话照做，她亦在我面前跪下，表情庄严而肃穆，拇指按在我的太阳穴上，喃喃自语起来。
“首先是那对薄薄的嘴唇，它爱说爱笑，扬起时的弧度温柔多情，但那仅仅只是对于珍视的重要之人，对于那些厌弃疏远者，它紧紧地锁闭着，只愿随意潦草的敷衍了事，绝不愿吐露内心的真实感受。
那双眸子温柔而明亮，它在讥笑我满口莫名其妙的话语，但是孤独让它变得消沉内敛，它总是避开我的目光，不愿忍受细细端详，唯恐自己的内心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嘲弄的一瞥好象想否认我的发现全是实情，但紧咬嘴唇反而证明了我的发现。
沉沉的疲倦和阴翳压抑眉目之间......你的感情太过激烈，你的执念太过极端，以至于你不得不把如火一般的激情深藏在心，时间愈长愈是挣扎。你恐惧内心的情感爆发，额头高声诵道‘理智稳坐高台！握紧那缰绳，不让感情挣脱，将自己带入荒野。激情恣意肆虐，欲望如火焰般燃烧，这一切只能带来毁灭和痛苦，如同被烈火燃尽之后焦黑色的灰烬和残渣。’只有压抑自己，才能远离痛苦，绝望和极端......我想，你有一段忘不掉的恋情吧？”
我身居何处？是醒是睡？是做了场梦？还是仍在梦中？在鹿青青的呢喃低语中，我陷入了某种恍惚的状态，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居然有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落。
我蓦然想起了阿婧。整整初中三年里，我和阿婧一直属于同一个班级。
当位置被调到阿婧前方的时候，我总是三番五次地回头，在目光甫一接触时迅速地转过头去。当位置被调到阿婧后面的时候，我也一直一直望着阿婧的背影，假装在不经意之间撞见彼此。在体育课满场的喧哗人声中，在图书馆紧挨的座位上，在如茵的草坪上，在落满红叶的枫树下，我也总是望着她的侧脸，望着她像猫尾巴那样摇晃着的马尾辫，还有白皙纤细的脖颈，整天都看不腻。
但她并非一个很美的女孩子，相反，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有着难以弥补的令人叹惋的身体上的缺陷。
在她脸部的右下角，有一片胎记。蓝青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发霉的面包一般，又皱巴巴的，仿佛只有这一块皮肤已经死去；如果凑得更近去看，又如同细密的鱼鳞或是肉瘤。
尽管不应以貌取人早已成为社会的常识，但是那所初中里这种常识并不存在，那里的绝大多数人充满了乡下小镇特有的粗鄙气质，他们全都无聊得要命，即使在学校里却成天只考虑着如何找乐子。阿婧脸上怪异难看的胎记就成了他们取乐的对象。无论是阿婧还是坚定维护她的我都为此饱尝苦头。在毕业之前的某天，我和一群嘲笑阿婧脸上胎记的男生大打出手，就结果而言勉强可以算是两败俱伤，虽然我被揍得很惨，但也成功让对方领头的一个挂了彩，在教师赶来之前他对我破口大骂，扬言迟早会给我好看。
和阿婧在一起的时光里，大部分的时间只是两个人一起发呆吧。但是和阿婧独处时的沉默并不会让我尴尬，更像是一种心灵的契合，像在悄悄确定彼此间的亲密。
而在偶尔交谈的时候，无论什么话题，我们的意见就像出生时就形影不离的双胞胎那样完全一致，阿婧曾温柔地笑着说：“真像是已经熟知彼此的老夫老妻了呢。”我的脸颊到耳朵都立刻发烫，很久都没有能够接话。
对我们两个来说，初中是一个阴郁沉重的地方，只有陪伴在彼此身边时，才能感觉到世界有着光芒和色彩。
我们都决定一起报考砂之洲高中，然后一起考进同一所大学，远走高飞，远远地离开这个小镇。在互相勉励的学习之中，我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从这所初中毕业之后，与新的高中同学站在同一个起点之上，我们的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广阔，我们之间的感情轮廓一定也会变得更加清晰一些吧。我与周围的距离和与阿婧之间的距离，一定会逐渐变得接近起来吧。我们一定会有一天对彼此说出“喜欢你”之类的话吧。我们今后一定会更加努力地为了我们之间的未来而奋斗。我们会就这样一直互相扶持着，迎来更加光辉灿烂的未来吧。我能看到那个未来的轮廓，遥远却清晰无比。
在升入不同的高中之后，我们仍然保持着联系。直到某一天，她突然打电话让我赶去母校，在昏暗的体育器材仓库里，那是我们之前常常待在一起的地方，她当着我的面，把刀子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至此，回忆戛然而止。
因为鹿青青正用手指替我揩掉眼泪，那触感把我拉回了现实里。
“已经超过十一点了，到睡觉的时间了。”我如此说道。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应该说那种话？”
“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应该往前看。人生太过短暂，不应该拿来结仇和记恨，这话对于痛苦和悲伤同样适用。现在是休息的时间，我去打地铺。”
“其实......那个，不必那么麻烦，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也是......也是可以接受的......”我挑着眉毛转过头，鹿青青不安地摆动着双手，神情腼腆而羞涩。
“不要，虽说我是正人君子，但是好歹也算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睡在一起难免会失去自控做出出格的行为，你还是睡在地上好了。”
“诶，原来是我睡在地上吗？”鹿青青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发出充斥着失望和怨念的声音。
我加快动作，把棉被从橱柜里抱出来。那么，铺在哪里比较好呢？厨房和厕所自然不用考虑，但是客厅已经十分拥挤，而且正对着门缝吹进的阴风，那么采取排除法，去掉不恰当的选择之后......
只剩下卧室了吗？我按住额角，感觉有些头疼。
打完地铺，鹿青青率先钻进被窝，我按下房间的电灯开关，潮水般的黑暗吞没了我们二人。
久违地与人互道晚安令人有种奇特的虚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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