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露一个小秘密:
少女其实非常害怕死亡。
她一面渴求着生命的终结,一面又想逃避它。
但没有人能躲过死,即使是死少女也不行。
我站在漆黑的水坝上,面向西方,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银色口琴。
它的正反面是不锈钢盖板,有划痕,摸去却极为光滑。
有些眼熟————不是吗?
这是我搜罗的宝物,我喜欢搜集与镇子相关的小物件。
也许我该告诉你它是如何到我手上的。
你会知道的。
我面对着宽广的河流,轻轻吹响了口琴。
故事还没有结束。
***
......所以,我和许弥香是恋人关系?
我在河滩上向她告了白————向死少女。
可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我盯着那张画有黑白花纹的面具,她即使睡着了也仍戴着面具。
在许弥香的坚持下,我和她睡在了一张床上,面对面。
她已睡熟,呼吸平稳。
温暖的感觉伴随着栀子香慢慢涌过来。
我没脱衣服,有些变扭地躺着,像裹在束身衣里。
————所以,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也许是恋人,也许是夫妻。
又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死少女的阴谋。
不过,既然我向她告了白,就证明我喜欢她————至少喜欢过。
记忆一片空白。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失忆呢?
不知道。
不清楚。
不确定。
我的目光一直牢牢盯着那张代表生与死的面具。
这时,我忽然心生一念,想看看那假面下的容颜。
也许看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许弥香睡得很死。
动作轻点儿也许能拿下来。
于是我从被窝里伸出手,向面具探去,动作很慢,生怕惊醒对方。
夜如此静谧,像死神鼻孔里的呼吸。
漫长的几秒后,我摸到了面具,手指抓住了下巴部分————从质感来看,应该是木制的————打算一鼓作气拿下来。
但————
“在我死的时候它才能在人前取下来。”
冷冰冰的声音。
许弥香醒了,卢瞳盯着我。
我的手僵住了。
她手枕着脑袋,继续说:
“你希望我死吗?”
一模一样的话。
我有些困窘,收回了手。
“我只是想知道......”
“你会知道的。”她过快地说。
我没吱声。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在被子里舒展了下筋骨,像只慵懒的猫。
“我们以前也谈论过。”忽然,许弥香说。
“什么?”
“面具的事。”
“有吗?”我皱眉。
“有的。”她望着灰扑扑的天花板说。“你还记得船吗?”
“不记得。”
“可我记得,所以你也应该记得......”
许弥香侧身,微凉的目光正视我。
她从被窝中缓缓抽出手,抚摸着我的脸,动作轻柔又哀伤。
————熟悉的触感。
眼前的世界开始摇撼,一切在消失,仿佛被吸入了那张面具之中......
***
我们计划着要偷一条渔船。
————这个计划是许弥香提出来的。
自从我向她告白后,我们就开始偷偷交往了。
我们从不在白天碰面,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但到了晚上,无人的镇子就成了我们的乐园。
夜深人静时,我会和她在水坝上碰面,然后牵手一起慢慢走过镇子的大街小巷,感受它的呼吸和脉络。如果下雨,我们就会找一处无人居住的老房子或桥洞,细数着雨滴,看苍苔被雨水淋湿。
我们几乎夜夜如此————
除了几个晚上,她必须成为死少女的夜晚。
但有天晚上,许弥香说她想要划船。
于是,我们就偷了条船。
船在水坝下游的河湾里,靠近少女想要自杀的河滩。
百年前,镇子还是一座小渔村,如今渔村消失了,成了小镇。
一切都变得太快。
唯一没有变的,就是河流和死少女。
我和许弥香趁夜深人静,穿过杨树林,去河湾偷船。
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的清香。
河对岸,飘着一层雾衣,可以看见萤火虫的光点。
我们牵着手。
我们总是牵着手。
病态的月亮照耀着河湾,七八条黑黝黝的乌篷船散在弯内。
我们跳上其中一条,解开缆绳,让小船慢慢离开港湾。
我和许弥香躲在乌篷船涂黑的拱形竹篾下,坐在铺着草席的船板上,顺流而下。
整条宽阔的河在我们面前。
大河的尽头有一抹光亮。
“我想去那儿。”许弥香伸手向亮光一指。
“我们到不了的。”
“船也不行?”
“什么都不行。”我说。
“我们也许可以顺着水流飘下去,一直飘......”
“亮光里有什么?”我问。
“我怎么知道。”
她咯咯笑了。
笑声悦耳。
一会儿后,她歇住笑,依偎在我身上。戴面具的脸贴着我的肩膀。
四周是深深的沉静。
夜空中倏然飞过一只怪鸟。
“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忽然,许弥香轻声说道。
“我知道。”我说。
听了,她离开我。
“也许我不该答应你。”她抱起膝盖说。
我没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河的尽头。
“你为什么要做死少女?”稍后,我说。
“没有为什么。”
声音遥远、陌生。
船轻晃着。
两只萤火虫在黑暗中朝不同的方向飞去。
“你为什么要做死少女?”我又问了遍。
许弥香缓缓转过脸,面具后的眼睛望着我。
“总要有人来做。”她移开视线说,“而且这也是养活自己的好方法。”
说完,她低下脑袋,下巴搁在膝盖上。
死少女的成因:宿命、生活。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她为什么是死少女?
如果不是,那这一切是否又会是另一番模样。
也许。
船还在往下飘。
“能把面具拿下来吗?”我说,“至少让我看看你的脸。”
“你不怕我很丑?”她问。
“我不在乎。”
许弥香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我不能那么做。只要我还是死少女,就不能在别人面前拿下面具。死少女必须戴着面具,而面具下的这张脸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只有象征才能才能承受死亡。”
“你不止是死少女,还是许弥香。”
“可他们不需要许弥香。”她说。
岸边的白杨林变得稀疏,暗沉沉的镇子流露出来,悄无声息。
这时,许弥香俯下身,脱掉带搭扣的布鞋和白袜子,起身钻出了船舱,光着藕白的脚站在船头。
月光从灰暗的云隙洒落,鼓出襦裙的影子。
月亮在乌云里,而我们在月亮里。
许弥香一手压着自己栗色的长发,转身面对我。
“你爱我么?”她朗声问。
我看着她。“你呢?”
“爱不过一个字而已。”
“你要证明?”我说。
许弥香笑笑,然后踮起脚,轻轻后退,一直退到船头边缘。
“你以为你爱我,”她说,“但其实你爱的是死少女,而不是我。”
没等我反驳,她就张开双臂,仰面倒了下去。
巨大的水花声,像有人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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