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过来。
耳旁仍萦绕着少女落水时的响声。
————她是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死亡的新娘。
可我却根本却不觉得自己爱她。我在面对她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的感觉。
难道是失忆的缘故?
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还是说,我和死少女之间发生了什么,导致我失去了对她的爱。
我从床上起来,伸手拍拍自己的额头。
想不起来啊。
也许,她只是存在于这栋旧屋子里的一个幽灵而已。
她是幽灵吗?
长夜还未逝去。
这时,我发现身边的床位空了,那个死少女不见了。
被子掀着,床单有些凌乱,我伸手摸了摸,冷冰冰的。
我抬头,往四周看,想寻找她的身影。
她不在屋里。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怪声,像木头的咬合,似乎有人出了门。
好奇下,我走到窗边,扶着粗糙的窗框往外看。
这所房子位于镇子边缘,靠近大河,窗口正对着水坝。旁边是一排老房子,粉白的墙面因受不住时间的拷打开裂,屋檐低低的,像悬着的铁,架空线将它们从东到西串联起来。
有一道身影在小巷里走。
我敢肯定那就是刚刚躺在我身边的人。
只见少女提着一盏灯笼,步履轻慢,向水坝的方向走去。更怪的是,她瘦弱的右肩上还扛着一把铁镐。
————她要去哪儿?
灯笼的光消失在了水坝上。
据我所知,水坝的尽头只有一座荒山。
哦,对了,还有一片墓地。
她去哪儿干什么?
我本想瞧瞧跟上去,但最后放弃了。
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
我转向房内。
现在,少女不在了,可以趁此好好看看房间,找找线索。
我站在房间中央,环视了一圈,然后走过去打开房门,来到楼道口。
那里有一扇紧闭的窗,一个红漆马桶。
歪歪扭扭的楼梯通着黑暗。
浓厚的灰尘味道。
我退回房间。
这时,床尾的大衣柜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只淡绿色的衣柜,涂过漆,但不知为何,原本嵌着的试衣镜不见了,像被人故意拆掉了。
此时我才发现,房间里没有镜子。
这对于一位少女的起居室来说是不合常理。
我打开衣柜。
樟脑味扑面而来,接着是淡淡的类似栀子花香的气味。
衣柜里除了衣服还能有什么?
————面具。
在衣柜最底层,放着一摞摞面具,大小不一,如年轮。
而衣物分为两种:男人的和女人的。
死少女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服饰,柜里挂的都是汉服,襦裙样式,色彩丰富,其中一件是素白色的。
白色
死亡的颜色。
我没有碰死少女的衣物,而是伸手拨了拨叠放整齐的衣堆,从里面抽出一件男士衬衫,抖开试了试,并不合我的身。
我对这些衣服没有任何印象。
但从衣服来看,的确有个男人和死少女住在一块儿。
我将衬衫丢了回去。
可就在这时,我冷不丁看见衣柜的最里面还挂了件褐色的男士夹克。
————我认得它。
我似乎穿过。
我向夹克伸出两根手指,摸了摸松弛、平滑的皮革。
熟悉的质感。
我嗅了嗅指尖。
有股熏香味。
记忆的味道......
***
“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只是死少女。”————许弥香曾如此指责过我。
这句话犹在耳畔。
我至今忘不了那个月夜。
少女在苍白中倒下,将自己盛入月影。
她躺在清浅的水中,栗色的秀发散开,像一池水藻,闪烁着蓝彩。
我感觉她似乎要洗去什么。
......
夜深了,我坐在大理石墩上,透过杏树的枝桠望了望漆黑的夜空。
今夜没有明月。
院子里灯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味。
道士刚刚唱完《度人经》,唢呐的声音似乎仍回荡在四合院方形的天空。
今夜,死亡又一次莅临小镇了。
死者的信息:
年龄:五十五
职业:医生
和我的关系:叔侄
自打我有记忆起,我就总是被卷入各式各样的死亡中,亲戚的、陌生人的。我似乎是死神的宠儿————谁又不是呢?
也许正是因此,我才会被那个承死的少女吸引吧。
其实,和我祖父一样,叔叔本来也可以活得更长一些。
但那已然不重要。
我说过,死就是死。
我默默坐在院子的角落,等那个人上门。
————不止是我,所有人都一样。
我有些焦躁地坐着。
今晚,我必须做一件事。
夜越来越冷,我紧紧身上的夹克。
忽然,院子里暗了下来,蜡烛和灯被人依次熄灭。
院子上空方形的黑暗慢慢降下来。
我听见一声厚重的吱嘎,接着是金属门钹清脆的微声。
一盏黯淡的红灯笼缓缓飘下青石台阶。
————她来了。
人们让开路,站在院子两边,像在迎接他们的神。
她提着灯笼,照例一身素白,发间插着一朵醒目的栀子花,面具在烛光中明暗。
少女对我视而不见。
我跟着人群向摆放遗体的大堂涌去。
大堂里漆黑一片。
死少女将灯笼放在死者的枕边,然后轻轻跪了下去,白皙的双手揭开了遮盖死者遗容的黄纸。
一张布满蓝色阴翳的脸露出来。
可怕的阴冷。
但少女全然不顾,她掀起面具,含下一口从黑暗中递过来的酒,手压着长发,向死亡缓缓倾俯而去。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
我站在外围,从高低的肩膀间注视这一切。
“————许弥香!”
突然,有人喊到。
声音十分空洞。
如少女的名字。
也许是太吃惊的缘故,所有人都回头望我,包括我的父母。
“......弥香!”
————我的声音。
我拨开人群,往里闯。
世界仿佛消失了。
我的头脑空空如也。
我来到少女面前,一把抓过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她看上去异常惊愕。
我望着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爱并不只是一个字。”我说。
说完,我不顾三七二十,吻了她。
是的,这就是证明。
————所有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都是证明。
我和死少女在众目睽睽下接吻了。
起初,她并不愿意,但片刻后她就坦然接受了。
她的嘴唇冰凉、柔软,并有一股酒味。
我们的舌尖相触在一起。
温暖的感觉,
我们忘乎所以地吻着。
我不在乎她吻过谁。
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既不爱许弥香,也不爱死少女,我爱的是现在怀中的这个女孩,她可以是任何人,任何身份,哪怕她是死亡的新娘。
我爱的是自己心的形状。
“走吧。”
当这个吻落幕后,我轻声说。
仪式被打断了。
我们还是离开为妙。
我牵着许弥香的手,向外走,缄默、冷峻的人群分开一条路。
我们跑了起来,像要把什么抛在身后。
拥有是从失去开始的。
失去了。
失去了。
有个少年死在了我身后的黑暗里。
……
我们跑过狭窄的小巷。
路灯照亮前路。
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了河边的林荫道上,透过杨树林可以望见蜿蜒的河流。
我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心在肋骨笼中狂跳。
许弥香挣脱了我的手。
我回身看她。
她弯着腰,手撑住膝盖,呼吸有些急促。
但仅片刻后,她就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有几分歇斯底里的样子。
笑声似乎使周围的黑暗更深了。
我也笑了。
今夜,我们对这个镇子做了一个恶作剧,并大获成功。
“你看见他们的表情了吗?”笑了一阵后,许弥香说。
“你在笑这个?”
“不然呢?”她盯着我。
我耸耸肩。
这时,许弥香平复了下呼吸,扭头看看身后,像在丈量什么。
“你不该这么做的。”她说。
“我已经做了。”我说,“而且我知道你是高兴的。”
她没反驳。
“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她接着说。
“那又怎样?”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
黑暗愈加深沉。
估计天要亮了。
“我会陪着你的。”我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打算离开你。”
“哪怕死?”
“我们可以拉钩。”
我向许弥香伸出小拇指。
她看看伸到面前的小拇指,又看看我,没有回应的意思。
“怎么?”我一歪脑袋问。
她还在犹豫。
但就在下一瞬,许弥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向前一步,踮起脚,双臂轻轻搂住我的脖子。
“谢谢。”她在我耳边说。
我的心抽了一下。
还没等我抱住她,她就很快离开了我。
“跟我来,我想给你看样东西。”接着,她说。
“是什么?”
“我除了死亡还有什么呢?”
我皱眉看她。
“玩笑而已。”她笑了。
我喜欢她的笑声。
“跟我来。”
许弥香经过我身旁,向前走。
我跟着她,沿着河边的林荫道一直走。
路灯变少了,最后完全不见了。
我们在溶液似的黑暗里前行,让眼睛适应漆黑、古老的环境。
很快,路到了尽头。
我们来到了水坝上。
“来,坐这儿。”许弥香伸手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她坐在了水坝边缘。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她身边,悬空的脚下是滚滚的水流。
“你会游泳吗?”许弥香问。
“不会。”我说。
“会也没用。”
“你就不怕掉下去?”
“迟早要掉下去的。”她一脸轻松地说,“死亡就是一条河。”
说完,她摘下自己发间的那朵栀子花,伸直手臂,然后放手。
花朵飘摇坠下,瞬间被河水吞没。
我望向黑黝黝的水面。
“你要给我看什么?”我问。
“————那儿。”
许弥香伸手指向河的尽头。
黛青色的光亮。
此时,黑暗渐消,天空浅亮。
“青光。”我说。
“还没,得再等等。”她说。
于是,我们等着。
水声隆隆。
随着夜晚退去,小镇显现出来,千百所房子怪异又普通。
许弥香望着小镇。
“我有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忽然,她说。
“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的。”
“是什么?”我问。
许弥香顿了顿,言又欲止。
“你叔叔......是怎么死的?”她话锋一转。
“肺癌。”我说。“但本来他还可以再多活半年。”
“那他为什么选择了死呢?”
“因为他觉得,与其苟延残喘,还不如痛快死掉。”
“他不怕死。”死少女说。
“我祖父也是,”我挠挠脸颊说,“我父母本来可以救他,但他们没有。”
“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什么?”
“他们为什么不怕死?”
“因为你。”我说。“因为他们认为死少女可以替他们承受死亡。”
“这是谎言,死少女根本没有那种力量。至少我没有。”
“可他们认为你有。”
“那不过是自我安慰。”许弥香说。
“那也是种力量。”
一直以来,死少女让恐惧的根在人心中枯萎了。
“这是错的。”她小声说。
“或许吧。”
“————快看!”
忽然,许弥香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摇晃。
我放眼望去。
我以为我会看到日出,但并不是。
此时的天空已经很蓝了。随着晨光熹微,河尽头的那一抹黛青燃烧般慢慢炽亮起来,变成了闪亮的银色,变成了微淡的火红,具有了霓虹多变的光色。
河水色彩斑斓,宛如碎裂的镜子,流向彩虹的尽头。
天空开出云朵,云在光中闪耀。
我屏息看着。
但这一切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像太阳飞速眨了下眼。
之后,那奇异的光彩便飞速消逝、衰微,融入了天空的晴蓝之中。
不见了。
“你觉得漂亮吗?”亮光消失后,许弥香怔怔问。
我只是点点头。
“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少女盯着河的尽头说,“我六岁生日那天,我母亲将它送给了我。”
我握住她长袖里的手,手掌冷冰冰的。
“很好的礼物。”我说。
“是很好。”许弥香将脑袋搭在我的肩上。“现在我把它送给了你。”
我搂着少女,在心里感谢她的慷慨。
这时,一只白鹭掠过河面。
“有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长长沉默后,我开口。
“什么问题?”
“你爱我吗?”
......
***
中午,我还是参加了叔叔的葬礼,为他送行。
我和许弥香牵着手,站在水坝上。
现在,我们能并肩站在阳光下了。
天空浸着悲伤的蓝彩。
长长的送葬队伍经过水坝,护送着叔叔的骨灰去荒山墓地埋葬。
白幡在微风中拂动。
谁也没有看我们一眼,包括我的父母。
气氛像是冻得硬邦邦的脂肪。
我明白,他们是不会原谅我的,永远不会。
接近死亡的人,势必会被死亡所诅咒,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爱上死少女是有代价的。
但即使如此,我也仍义无反顾。
否则,我就是伪君子。
我目送着队伍远去,紧了紧右手,那只娇小的手掌仍是冰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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