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每一个生命自我意识诞生最初的那一段时间，就会产生自己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存在的幻觉，也可能它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幻觉，林载常常想，水里的鱼，对于它来说它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呢？只是遵循自己的本能去捕食，产卵然后死去么？这就是老子所说的道么？那么自己同这水里的鱼，同天上飞着的鸟儿，甚至是脚下的花花草草又有什么区别呢？
原来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重要的人，将来能成为一名侠客，行走江湖，惩奸除恶，成为一代名将，金戈铁马，沙场点兵，成为修仙者，逆天而行，可侠客离他很远很远，百年前威震天下的虎狼之师现在已经被圈养成了一帮农民，修仙的境界在最开始便卡死了，只有做官才是最好的出路，他被家里安排着去上学，去考科举，去追寻那条父亲，姐姐，族长……无数人给他描绘出的那条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
他相信后来他一定能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能为官一方，造福百姓。而十年过去了，他也仅仅只是一名举人，还在会试上苦苦挣扎，在家乡做了一个小小的教谕。
在一遍遍循环的求学生涯中，他学完了四书五经，背诵了无数遍《四书章句集注》，看了数不清的经史典籍，却渐渐承认了自己的平凡，承认他只是一个举人，大明王朝最低级的一个小官，混得中等偏上，对自我的第一次的幻觉破灭了，紧接着的，是一个无数博学大家，仁人志士所描绘的，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百姓安居乐业的世界，另一个更加崇高，更加令人向往的幻觉……
窗外冷风不知道呼呼地吹了多久，垂垂老矣的林载听觉变得更加灵敏，甚至能从凛冽的寒风中听出毁灭般的寒意，似乎永远也刮不完，不停地在耳朵里奔腾，旋转，想要从里面找到一个空子狠狠地往脑袋里钻。老人的睡眠本来就很浅，现在更是被折磨地整夜整夜睡不着，病痛，恐惧，寒风，焦虑不断的交织错落，在林载的心里编制出一座座绝望的大山，狠狠镇压着他内心蠢蠢欲动的渴望……
也许是痛苦久了习惯了，昨夜他竟然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一个愉快和幸福笼罩下的怀念。
在梦里，林载回到了年轻的时代，他的双腿还能够奔跑，他的胸口不会疼痛，他还可以将自己的腰背挺直，牵着女儿以及妻子，肆无忌惮地在田野间嬉戏，玩闹，女儿最喜欢抱在他的腿上，这样便能让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自己前进，妻子是个含蓄内敛的小家碧玉，总喜欢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握住自己的手，波涛一般的情感便在两人的手心翻滚，涌动，奔腾着朝着心里撞去，哗！散开的浪花以及回波又扩散到全身。
身体里一股暖流扩散开来，糟糕！又要尿了，林载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惨祸，可那股邪恶的暖流依然无视自己的命令，骄傲地流淌着，流向那未知的远方，在这样悲催的瞬间，林载似乎看到了姐姐，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向林载哭诉着她的不幸，向上天呐喊着她的不屈，美丽，明艳，魅力四射，回忆起他第一次抱起小侄儿的时候，一股愤怒和焦躁涌上心头，理智费了老大的劲才压抑住了他想要把这个小孩摔下的冲动，再咧开一个难看的笑脸夸赞到
这孩子真可爱
但是第一次从产婆的手中接过自己的女儿的时候，又是一种全新的难以明说的感觉，怀中的婴儿就像一块柔软的棉花糖，悦耳的哭声带着丝丝的香甜沁入到他的心里。嘴角控制不住地咧开一个更加丑陋真实的笑脸，窗外炽热的阳光也显得如此灿烂。
那是林载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虽然及冠后家族没有真的将所有的属于他们家的财产如数归还，但生活还算能够勉强撑得下去，母亲为他安排了一个温婉的妻子，自己又被老师推荐做了绍兴教谕，吃着皇粮，看着闲书，平日出门碰见了熟人，还得恭敬地喊他一声
林老爷
老天爷赐给自己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他最珍贵的瑰宝，那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令人沉醉，林载在这个世界漂泊了二十多年的心，终于沉淀了下来，不再去怀疑周围的一切，也不再对这个世界的形形色色感到疑惑和不解，承认林载这个身份，安心地作为一个人，作为大明王朝的一个小官存在于这个世界。
姐姐以及妻子的感情矛盾被他深深地埋在心底，自己的家世，林氏宗族与他们林家分家的那些恩恩怨怨他也不想再去深究了。就如同父亲死后的那五年，他把脑袋深深的埋在沙里，不去留意家庭环境的艰难以及四周的流言蜚语。这一次，他把头死死地埋进了更深更深的深渊，填埋上厚重的粘土，把自己埋进那温柔的，香甜美梦中。
爹爹，爹爹，芸儿要抱抱
诶哟！小家伙，快到爹爹怀里来，又长高了，都是大孩子了，还要抱抱，真的是赖上你爹了。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身体一刻也没有停下，林载顺势就将芸儿抱在了怀里。
哈哈哈哈
空气中回荡着他们一家人欢快的笑声。
相公，玉若也要抱抱，芸儿快走开，爹爹是我的！
妻子妩媚的声音把林载都要叫酥了，怀里的女儿也让他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胡说！爹爹是芸儿的，娘亲才一边去。
不，爹爹是我的！
是芸儿的！
我的！
芸儿的！芸儿的！
爹爹你看娘亲，她欺负我。
相公，你的宝贝女儿欺负我了，你说说这事儿该怎么解决吧。
这有何难，都抱着就是，你们俩都是爹爹的心肝宝贝儿，来，一人亲一口。
……
想象中女儿柔软粉嫩的肌肤，妻子光滑细腻的脸没有出现，更别论女儿挨了自己一吻后笑嘻嘻的样子，妻子被亲后害羞的表情。只余下风烛残年的林载，孤身一人躺在屎尿堆里，裹者厚重的棉絮，身体因寒冷而瑟瑟发抖，脑子里放映着痴迷的美梦。
看着空荡荡的四周，林载不禁悲从中来。
原来她们都不在了啊。
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妻子，女儿，姐姐，理想，寿命，都没有了。这一辈子也没有做了什么事，就完了。我就要死了，我就要不存在了。
上天让我蹉跎这一世，到底是为何？
生老病死乃是这个世界恒古不变的规律，林载这区区凡人痛苦，相对于浩瀚的世界，又能算的了什么呢。他不想就这么死了，但他又能怎么样呢，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生灵死去，它们再痛苦，再不甘，又如能够保住自己的小命？都只是无助地被收割掉性命，化为尘世的一抔黄土，消散在这芸芸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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