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
林载自从遇到武阳道长以后，一直就在思考如何在这芸芸翻涌的天道中，去抓住那一丝飘渺的灵感，去突破自己所没有意识到的境界呢？《修行法》的第一篇便是《冥想篇》，要求放空身心，把一切都放下，专心去感受自己的呼吸，感受气流在身体内部循环，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同外部世界的气体交换，而肚子也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甚至能够模糊地感觉到身体的每个器官，血管，血液都在随着呼吸有节奏地震动，有时候能进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林载不存在了，只余下一具躯壳在呼吸，在震动。可穷尽道长所传授的冥想之法，也弄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
每日冥想除了能够打发时间，对于自己的身体没有一点增强，林载也感觉不到天地间的炁，亦不能飞天遁地，傲游虚空，那自己这么多年的勤学苦练又有何意义？
林载所师从的文始派冥想之前本就需要沐浴焚香，放空身心，甚至修真的另一个流派，少庄派还要求全身裸露，不受身外之物羁绊，方能够全身心投入冥想中去，而在修炼了十年冥想的林载看来，这些不过都是幌子罢了，只要有个地方坐下，他随时都可以进入冥想状态，完全用不着去搞这些弯弯绕绕，最大的问题还是冥想本身，修炼了十年的冥想，达到了随时可以进入冥想状态的境界，却对自己，对修真，对世界，依然是一头雾水。
祖师爷讲究虚心实腹，不与人争修，可林载从小寒窗，赶考十余载，心里却又不想与人竞争，简直就是自欺欺人，平日里把眼睛藏了起来，对苍生百姓的痛苦视而不见，对家业的败落置若罔闻，对内心的情感欲望不闻不问，武阳道长告诉他要去伪存真，冥想的时候，感受到空气在体内循环，感受到血液在流动，感受到心脏轰隆隆带给他的震撼，当抱起芸儿时，感受奇妙的滋味在自己脑海中碰撞，与夫人行房时，全身上下都透露着原始而美妙的舒爽。但林载依然不明白到底什么是伪，什么是真。心里想的是否真实，感受到的是真实否？两者皆是，还是两者皆虚，难道外在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么？想到这里时林载常常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年以为自己很快乐，很满足，实际上，认真地去考虑自己的所做所为所思所想，林载发现又是那么地苍白无力，而夫人的怀抱，女儿的笑脸是那么的令人迷醉，对姐姐的思念像缠在手上的蜘蛛网一样挥之不去，日子就在这样奇异的拉扯中流逝而去。突破来得又是那么的措手不及……
嘎吱……
房间门被缓缓地推开，在死气沉沉的房间里卷起了一股小小的涡流，熵在林载的感知里噗地闪了一下，他的感知世界里掀起了淡淡的涟漪，那是一团散发着炁与熵的扭曲实体，一个小型的炁的能量集合，一圈熵在外围与它散发出来的炁不断地撕扯，如同沸水上那躁动的泡沫一般激烈，有人进来了。
林载睁开双眼，透过帷幕看向门口，一个娇小的身躯挤了进来，探头探脑的样子，十分可爱而又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让林载的眼睛眼前一亮。垂死的他十分羡慕还拥有着漫长寿命的小女孩，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将这浓郁的生命力抓在手里，给他一种能够多活一会儿的虚幻。因为挣扎地过于激烈，痛苦所化的巨蟒在他的身上缠绕得更紧了，不自觉地发出了嘶哑的低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呻吟声一下子便抓出了小女孩的耳朵，她循着声望向林载，看到了在沉重的棉帛下垂死挣扎的林载，竟然没有吓得逃走，反而缓慢地向着林载走来，房间里安静得可怕，令他的低吼声显得那么刺耳，窗外的寒风疯狂地咆哮着。林载如同堕入地狱的无助灵魂，忐忑地等待着来自幽冥的审判。
床前的帘帐被掀起小小的一角，一个可爱的小脑袋凑了进来。
芸儿？是芸儿么？
林载一下子懵了，潮水一般的痛苦往事瞬间将他淹没。
命运，命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控制，天道的运行是那么地深不可测，那么地令林载捉摸不透，他们家的祖上一直是农民，世世代代都把自己生命挥洒在了家门口那几亩土地上，忍受着暴晒，蛇虫，关节病，等等痛苦，自己的身体变得畸形，粗糙，却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一不小心惹到了老天爷，还会有被活活饿死的风险，林氏家族不知道在这严酷的日子中挣扎了多久，直到父亲横空出事，靠着自己的一番悍勇硬是闯出了一大片家业，也因此英年早逝，林氏家族就靠着父亲的遗产，终于培养出了林载这么一个举人，林家族人也各自分得了一些资产，林载依靠恩师介绍混得了一个小小官职，置下几亩薄田，凭借自己的特权收下几户佃农，甚至还能凑出盘缠参加下一次的会试，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顺利，林氏家族将会在绍兴真正崛起，脱离他们家族上缠绕了无数代人的卑贱命运。可命运总是那么喜欢不经意的在你身上捅上一刀，仿佛家族几百人世世代代的努力就是老天爷开得一个玩笑似的。
只是一次不甚严重的小旱灾，在家族老小齐上阵挑水挖渠的努力下，对这一年的收成影响也不是很大，林载第一次亲自参与农耕活动，劳作时还能与妻女共同嬉闹玩乐，享受了长大以后难得的一段美好时光，他似乎有点理解了冥冥之中捉摸不定的天机，自己也许就要有所突破了，但就是这场微不足道的小灾竟然催生出了数量庞大的灾民，来自林载所理解的那个世界之外的灾民。
大明朝百年来的积弊，官场陋习，天真的财政制度，官绅勾结起的利益团体，以及越来越庞大的宗室集团的压榨下整个大明就像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雄伟地屹立在神州大地上俯视着在它的压迫下匍匐，颤抖着的芸芸众生，在江浙地区建立起来的脆弱平衡，被这次小小的旱灾打破了。这次旱灾就像投入炸药桶的一颗小小的火星，只需要一颗，就能引发惊天爆炸。
灾民们像蝗虫一般席卷了大半个江浙地区，林氏家族今年的收成被饥饿的灾民一扫而空，
作为家族唯一举人的林载自然而然得肩负起了为林家上百口人寻找食物的任务。但是粮食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平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东西，突然之间变成了最珍贵的宝贝，平日里林载所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一夜之间就断得干干净净，在这个艰难的时期，家家都是自身难保，哪里有余力去救济他们，林载也没有办法从地里凭空变出粮食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里的存粮被族人们一点点掏空。林载又一次回忆起了那种令人绝望的深深地无力感。
就像掉进了泥潭的旅人，在挣扎中越陷越深，不管如何省吃俭用，不论在米汤里掺多少水，粮食终究还是吃完了，饥饿的阴影终于还是挤进了他竭力维持的这条缝隙，笼罩在了林载一家的心头。
连续三天了，林载一家人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女儿脆弱的小手缓缓扯上了林载的衣角
爹爹，芸儿饿
又无力地垂下去
林载心疼地看着女儿，看着母亲与妻子，泪水忽然就落了下来
这个月的俸禄又没有发下来，家里的存粮被族人吃光了，自己一个堂堂举人大老爷，抹下面子四处奔走，却也让家人挨饿。
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世界，到处都是饿死的灾民，林载去平时的好友家借粮，回应他的是紧闭的大门，授业恩师远在西安，瑞龙道观早早便宣布闭观，自己仗义救助的族人们也都弃他而去，就连野菜，树皮他都挖不过饥肠辘辘的灾民……
呜呼痛哉！他为百姓的惨状感到心痛，为家人的遭遇感到自责，为上天的冷酷感到恐惧。
明明这次旱灾影响不大，今年的收成应该是够吃的，只要家有盈余的人家分享出自己多余的部分，官府开放粮仓赈济灾民大家共同出力，抵抗这次灾难，应该是可以度过难关的，却为什么还会变成这个样子？巨贾富豪们不敢拿出自己的积蓄出来冒险，地方官因为没有得到上级首肯，不敢开仓放粮，况且来自外地的灾民，赈济了得不到政绩，反而拖累本地财政，惹得本地百姓不快，简直就是烫手山芋，直接被府尊大人丢进了角落。
直到饥饿地灾民冲进了官府的仓库，冲进了豪门的宅院，抢光了官府的存粮，官府失去了控制现状的能力，而吃光了抢来粮食的灾民们又一次陷入了绝望的饥饿中，情况彻底的失控，乱了，林载所熟悉的一切都乱了。到处都是绝望的灾民，到处都是抢劫歹徒。
林载家里的粮食也被族人们吃空了，而救命的俸禄，粟米竟然直接被府衙欠下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以前所信仰的天下大同，世界为公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修真十数年所坚持的不争，又体现在哪里？林载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与矛盾中。
就在这绝望与煎熬的挣扎中，三天过去，饥饿简直让他发狂了，他已经顾不上家人，顾不上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只是漫无目的地寻找，挣扎，要摆脱那变态的饥饿感。
荀子认为人性本恶，要以教化去抹平人性中先天所带来的缺陷，朱子更是吹响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号角，林载也每时每刻向压制着自己的各种欲望，邪念，同稀奇古怪的念头作斗争
，但想要裹腹的欲望就像大海一样淹没了他。
他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食物，饿得奄奄一息的年迈母亲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烧鸡，散发出腾腾的热气，地上长满了各种瓜果蔬菜，妩媚地摇曳写自己的身姿，诱惑着林载想要爬上去狠狠咬上一口。妻子与女儿组成了一片片令人赏心悦目的五花肉片，嫩嫩地滴出了油花，眼睛泛着绿光。
等等，五花肉为什么有眼睛？
林载惊醒过来，立马坐下，进入冥想境界，企图压制住他那颗躁动的心，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心不受控制跳得越来越快，对大脑深处的那股渴望进行疯狂地反抗，脑子运转地飞快，嗡……嗡……耳朵一下子鸣叫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令人烦躁的喧闹声就像一颗种子一样在脑子里生根发芽，不断的缠绕，包围了自己的大脑，一股股眩晕的感觉开始拉扯着自己的灵魂，想要将林载扯进深不见底的泥潭。
脑子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巨大沉重的饥饿感，挥之不去的耳鸣声，以及阵阵来袭的晕眩与疲倦感，在林载的脑中碰撞，交融，形成了一片混沌的风暴，呼……呼……呼，在脑子里肆意地炫耀着它巨大的破坏力，仿佛将要把林载摧毁，在这样一个危急的时刻，林载的意识反而变得更加清醒了。
他感受到了在脑中震荡，破坏的风暴，是一丝丝闪耀着的光芒，很小，很快，在脑海中穿梭，流转。
这是什么？
刚刚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就感受到这团迷宫般的混沌中有一道特殊的光线迅速游走遍了整个网络，速度极快，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快，只一瞬间，构成整个大脑的亿万脉络就被它穿了一遍，如此快的速度，却不知为何林载能够察觉，林载敏锐地觉得，那一丝光线里一定蕴藏着对自己很重要的信息，只可惜，只一瞬间，游走完整个脑海后便消失在了无穷无尽的光线穿插的海洋中。
随后这个巨大的星空般复杂的世界一下子消失了，成了一团黑色的迷雾，渐渐地消失在了林载的感知中。
回过神来，脑子里那团浆糊闹剧还在精彩地上演着，自己依然沉浸在冥想状态中苦苦挣扎，但整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却不一样了，他虽闭着眼，却能感受到自己的四周，就像套着薄纱的朦胧，虚幻，但又是确实存在的，他在这里感觉到了母亲，妻子，女儿的挣扎，感觉到到了右上方墙壁缝隙中顽强发芽的种子，感觉到了藏在横梁上，木板下，缝隙中为了食物奔波劳碌的蟑螂，老鼠以及各种说不出来的虫子。
他原来以为空无一物的四周充斥着无数流动的物质，挤压在他的四周，令他感到十分沉重压抑，可更恐怖哦的是，周围的事物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吸引着流动的物质不断聚拢，又有更多无形的力量在推散着所有的物质。
这便是武阳道长所说的炁与熵？
这两种力量，互相影响，互相干扰，又与四周流动的物质，林载的家人，不知名的虫子，种子……组成了林载的整个感知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颜色，没有味道，不是五颜六色，也没有苦辣酸甜，但就是在那里。
睁开双眼，窗外灼热的阳光急不可待的刺进来，一阵目眩神迷的恍惚后，他再次看到了这个世界，看到了母亲，夫人，女儿，看到了她们的虚弱，也看到了自己的窘迫，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自己脑海深处，狂风暴雨般的饥饿……
一个念头突然产生了，这让他不禁回忆起了刚刚在那奇幻的世界中感受到的那一丝光线，想象其中承载的念头在自己的脑中挥之不去的样子，命运可真是，残酷啊。
当夜，林载趁着夜色，偷偷将熟睡的芸儿抱了出门，一个时辰后，抱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月光洒在他身上，给他眼角的泪水镀上了一层银辉，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孤独，伤心，疲倦，饥饿像永不停歇的浪花重重地向他袭来。
啊！！！！！
他奋力地朝天大吼了一声，却没有在炁与熵的海洋中引起一丝波动，饥饿的人们有气无力地摊在地上，对于林载悲愤的怒吼提不起一丝兴趣，偶尔几个冒着绿光的眼睛渴望地盯着他手中的小孩，怀中的孩子还是温热的，紧了紧裹着他的破布，林载懊恼了一下，为什么要傻傻吼这一声平白惹人注意，便继续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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