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拉坐在地毯上,将索卡苏斯产的小玛瑙球一个一个往墙角抛。她每抛出一个,塞卡就迈开小短腿追逐而去,玩得不亦乐乎。如果我也是只猫就好了,她一边扔一边想。有鱼可吃,有玩具可玩,便是圆满的生活。没有手足相残,也没有思念之苦。
距离那场迎接她回宫的宴会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然而埃斯洛特王子一次也没有露面。听说卡桑卓尔病了,难道他是足不出户地在照料她?也有人说曾看到王子独自一人出没于风月场所……阿芙拉不愿意多想,可越是强迫自己,思绪就越混乱。
回到王宫的这些日子,没人来看望她。多罗斯老师似乎出席过那场宴会之后就有些身体不适,不再出门;贝勒奈西一天到晚出城打猎,带回来的猎物却一天比一天少;那个名叫赞佐的玉岛商人送了阿麦尔四头暴躁的猎犬,小国王对这些野兽上了瘾,因此每天都有一个可怜的奴隶被活活咬死;阿基里斯隔三差五地以国王的名义召集诸臣议事,她想旁听,却遭到这位军务大臣直截了当的拒绝。
“我是伊西公主。”她提醒道。
父王在世时,没人敢这样冒犯她,然而阿基里斯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连个侍女都不如。
“亏你还记得。”
他抛下这句话,便带着已经升任城卫军统领的儿子阿戈西斯步入议事厅。大门在阿芙拉面前重重关闭,她紧紧咬住嘴唇才没在侍卫们面前哭出来。她本以为阿基里斯是个正直的人,并且坚信那些关于他趁大将军沙查特负伤之际将其毒杀的传言不过是小人的污蔑,现在她却不那么确定了。父王生前的确倚重于阿基里斯,但那更多是因为当他率军自南方归来时,父王已经无法将兵权收回。古罗尼亚帝国多次王朝更迭皆是由于手握重兵的将军谋害统治者,然后自立为帝。如果伊西人不是如此看重血统,如果父王不是将伊西自帝丽安磨爪下解救出来的“智慧之子”的后代,或许现在的一切早已是另外一副模样。莎米恩一向不喜欢阿基里斯,她自称不相信父亲是被他最信任的副官下毒致死,也不愿意和任何人谈起这个话题。
我太天真了,回寝殿的路上她心想。或许父王的死不单纯是贝勒奈西所为。就算她的人能买毒药,卖家又是从哪儿找来的?如果御医赫赛所言不虚,世上能制作“代卡西娅之吻”的人屈指可数,这样的毒药肯定不是随便找个药商就能买到,尤其是在伊西及里亚。但阿基里斯也不像是那种会和天南地北的商人有所往来的家伙。如果硬要怀疑,总是在府上宴请富商名流的瘸腿财务大臣特奥兰斯要比阿基里斯可疑一百倍。但谋害国王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可是被父亲一手提拔上来的,在朝廷中混得如鱼得水。如果只是为了钱,阿芙拉不相信贝勒奈西能够拿出让他甘愿冒险的数目。
玛瑙球撞上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塞卡连抓带咬,一阵拨弄,最后筋疲力尽地躺下,爪子还不忘紧紧搂着自己宝贝玩具。阿芙拉叹了口气,从地毯上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天色正从黄昏转向黑夜,莎米恩带着另外两名侍女从厨房端来晚餐。即使有最喜欢的蟹肉汤,阿芙拉也提不起胃口。杰卡利亚不在,一切都变得灰暗而乏味。
侍候她的仆人很少,侍卫只有可怜巴巴的三个。卡纳西姆将大部分人力安排在国王和贝勒奈西附近,据说那两座寝殿的夜间巡守多达上百人。除此以外,王宫各处都能看到他命人设置的水缸,除了她居住的地方。显然侍卫长不认为她会面临来自杰卡利亚的威胁,不过这样也好,她需要防备的下人不多,尽管他们每个人恐怕都是卡纳西姆或者波迪诺斯的眼线。我又被软禁起来了,她心里明白,这里与那间偏远别墅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更加危险。如果杰卡利亚有个三长两短,或是忽然决定放弃伊西,我就会成为下一个被猎犬撕成碎片的人。就像莎米恩说的,她只能把所有的赌都压在王子会信守承诺上,多罗斯老师甚至建议她和王子结婚。父亲在世时,她的日子太过悠闲自在,从来没考虑过要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如果那时能居安思危该有多好,可父亲不会喜欢更不会允许我那样做的。我是他的宝贝女儿,除了他和多罗斯老师不能随便接触其他男人。贵族家的女人们也只会别有用心地接近她,让她向国王求情,私下却用恶毒的语言诅咒她,只因为嫉妒她的美貌和出身。即使能和女人交到朋友又怎样?她们不过是男人的妻子、女儿和情妇,没有财产,没有名望,更没有军队。
如果我失去杰卡利亚,一切就完了。阿芙拉看着侍女们收拾起用毕的杯碟盘碗离去,心里只觉悲哀。她知道自己该趁他不露面的这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见面的时候要怎么和他说话,然而一想起他,她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还常常妄想抛开这里的一切跟他远走高飞。诸神给我下了疯狂的诅咒。性命堪忧,王国也危在旦夕,我却满脑子只想着他精致无瑕的脸,温润如玉的声音和甜蜜醉人的吻。她向埃尔西丝女神祈求恢复神智,却又不禁觉得这位神后如若下凡,恐怕也难以自持。诚然,伟大的太阳神阿塔门公正、英勇、闪耀又尊贵,能生出天空之神塞努那样的美男子,相貌应该也不差……然而第一王朝如今只存在于神话之中,伊西诸神也只是神庙内的一尊尊石像。祭司与法师们年复一年地虔诚侍奉,却无法阻止自己的法力渐渐衰弱。相比之下,埃斯洛特的神灵不但是活生生的血肉,还能展开双翼,喷吐烈焰,摧毁城池……
塞卡忽然喵呜喵呜地叫起来,朝门外跑去。阿芙拉急忙戴上面具,起身追赶。不能让它跑出去,万一碰到那些猎犬——
一双蜡白色的手将小猫抱了起来,“小家伙,想我了?”
阿芙拉站在原地,嘴唇微张,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日思夜想的身影竟然突兀地出现在寝殿前厅里,门外把守的侍卫全然不知,否则必定会进来通报。这到底……
杰卡利亚挠挠塞卡的下巴,然后轻轻将它放在地上。“它好像胖了不少。”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阿芙拉问,害怕这是诸神的玩笑,作为对她胡思乱想的惩罚。
王子走上前,她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香气。这一定是真的,梦一向没有气味。
“当然是走进来的。”
“可侍卫们……”
“他们用长枪指着我,我告诉他们我是来找你说说话,没必要惊动小国王……而且,我会杀了偷听的人。”他说着,往旁边的软榻上一躺。长发自一侧垂下,好似一匹深红绸缎。“过来。”
阿芙拉心脏怦怦直跳。她慢慢地靠近软榻,王子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旁边。
“怎么不说话?我还以为几天不见,你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阿芙拉张开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听说阿麦尔还有大臣们想要加害于你。”
杰卡利亚面露微笑。“这不算是什么新闻。”
“他们有一个计划……但我不知道那个计划的内容。”
“前天我受赞佐邀请去他那里作客,他告诉我有人向他购买了成堆的上等木材,尤其是玉岛特有的金刚木。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动物肌腱。我猜想那位山姆利学士此刻恐怕正躲在什么地方日以继夜地赶工吧。”
阿芙拉吓了一跳。“难道他掌握了那种器械的制作方法?”
正是依靠传闻中的武器,古赫罗美亚人不但阻挡了埃斯洛特帝国的西进,还取下了皇帝和他儿子们的命,让全世界知道龙并非不可战胜。然而智慧的结晶随着古罗尼亚人的入侵消陨在历史长河中,未能流传下来。但是如果……她不敢往下想。
“那种器械是我族的耻辱。”杰卡利亚语气骤变,她从未听他用过这样的语气,但是随即他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态。“但我很高兴他们的研究方向错了。在诺尔安特的图书馆里,有一块石碑,记载了当年追随‘鲁莽的瓦雷洛斯’的一名将军的描述。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代卡西娅对它很感兴趣,也喜欢拉着我一起研究。碑文所描述的东西,绝对不是木头和动物肌腱能造出来的。”
“真的?”阿芙拉问,“你能确定?”
“碑文用的是典籍语,翻译过来大概是这样:‘钢铁在赫罗美亚人手中变成了活生生的猛兽。它们仰起头怒吼,刹那间,瓦雷洛斯坚不可摧的龙鳞像风干的树叶一样碎裂,血液自胸腔和两翼之间迸射,仿佛一根无形长枪贯穿了他的身体。希洛里斯王子的火焰曾吞噬那些猛兽,但它们毫发无伤……’”
阿芙拉拼命想象,也想象不出所谓活生生的钢铁猛兽是什么样的东西。
“金刚木很坚硬,没错,但再结实它也只是木头,一烧就着,没法和钢铁相提并论。”杰卡利亚笑笑,“而且所谓的‘先贤’是只有男人才能获取的荣耀,而古罗尼亚人屠城时杀掉了所有男性。现在的赫罗美亚人不过是古罗尼亚士兵的后代。山姆利学士的研究成果,不出意外也应该是古罗尼亚人设计的玩意。从三女王时期开始他们就一刻也没放弃过蚕食埃斯洛特领土的打算,要是没动屠龙的脑筋那才是奇了怪。”
“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他耸耸肩。“为什么我要为木料子造的东西紧张呢?”
阿芙拉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想起骄兵必败这个词,却又觉得说出来只会惹他不高兴。她好不容易才等到这次见面,只希望他能多留一会儿。可现在天已经快黑了,如果他留到很晚,王宫里必定会传言纷纷,更别提自己的名声已经足够糟糕。就在两天前,阿麦尔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妓女和叛徒。她又惊又气,却无可奈何。一想到这就是自己未来的丈夫,阿芙拉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更想不通这个恶毒愚笨的胖男孩怎么会是自己的弟弟,他身上没有父亲半点影子。或许多罗斯老师是对的,我该叫杰卡利亚把阿麦尔和贝勒奈西都杀了,自己做伊西的女王,但父亲一定不会希望我这么做,而且这样也无法赢得支持和民心。最要紧的是,阿麦尔是王室唯一的男丁。他死了,王室血脉要如何延续?若是和杰卡利亚结合,生出来的孩子到底是什么她都不敢确定,更不可能被诸神赐福,受民众敬爱。
如果他是伊西人,是我的兄弟,那该有多好,阿芙拉注视着杰卡利亚的脸心想。可若是那样,他就不会有深红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和令人生畏的力量。若他只是个普通青年,我还会这样倾心于他吗?她扪心自问,却得不出答案。
杰卡利亚的眼神似乎能穿透她的假面,那双红宝石般的眸子闪动着她无法意会的光彩。
“小时候我姐姐告诉我,龙是不会害怕的。”他用母语说,却放慢了语速,“但是这样看着你,我承认我害怕了。我害怕你是我希望的那种人。”
“我不明白……”阿芙拉轻声道,紧紧握着他的手。以往的温暖此刻已经近乎滚烫,但她不想松开。
他坐起身,“我们第一次共进晚餐的时候,你说过王权对你而言只是责任。你不喜欢追逐权力。”
“这世上有比权力更值得追求的事物,”她停顿了一下,“至少对我而言。”
“权力不是一顶王冠,而是一张尖刺丛生的铁网。你的形象越高大,网就缠得越紧。黑铁会刺穿你的肌肤,你知道如果你不甩掉它,终有一天它会把你撕成碎片,但你没法甩掉。”他轻轻捻起她的一缕头发,“我并不是因为自己选择才成了‘魔皇’之子,出生在他失去半个世界之前。你也不是因为自己选择才生为伊西公主,遭神灵诅咒。像我们这样的家伙,生来就活在铁网里。贵族和平民或许会对权力起歹念,但他们总是有退路。只要抛开愚蠢的想法,就能回到本来的生活里去……但我们不能。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走到哪里,我永远都是索隆里斯的继承人,‘女武神’的弟弟,埃斯洛特的王子。人们喜欢我,追随我,畏惧我,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我的出身。他们眼里只有‘绯红王子’,没有杰卡利亚……”
他说着说着,便低头发笑。那笑声和以往的完全不同,像沙子一样苦涩,仿佛还未从喉咙里传出就已经干涸。
“我本以为我身边至少有一个人是把我当作杰卡利亚。一次,只有一次,我以杰卡利亚而不是杰卡利亚王子对她说了真话。我告诉她我爱她,想让她做我的新娘。我以为她爱我,可她甩了我一巴掌。‘蠢货’,她骂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我想追她,但不敢出门。‘魔皇’之子怎么能给人扇耳光?我姐姐若是知道,会嘲笑我,然后要了她的命。没有东西可吃,我只好把酒全都喝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哈里克砸门的声音把我吵醒。我叫他滚,他说我姐姐命令我起床,去参加婚礼。当时我记不起有哪个贵族近来要结婚,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我是最后一个赶到神殿的,所有人都在等我。得跟新郎新娘道歉,我脑袋昏沉地想,这是礼节。上百位宾客,神殿的女祭司,我的两个姐姐,我母亲还有我那平时甚少露面的父亲都在看着我。我走上前,新郎是个面生的苏芬洛青年,比我高也比我强壮。他对我说话,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因为我看见她站在他旁边,穿着新娘的紫红礼服,眼神冰冷,好像根本不认识我。我忍不住叫了她的名字,新郎一定听见了,我不知道除了他还有多少人听见。她低下头,跟我行礼。‘殿下’,她说……我想象不出世上还能有什么话语比这更残忍无情。那个男人挽着她的手臂走到女祭司面前,他们在女祭司的祝福下亲吻。我父母,我的姐姐们还有上百位贵族男女向他们道贺,送上礼物。我站在最远处的角落里,一心只想把这些人全都烧死然后带她远走高飞——可我知道我不能。即使我能,她也不会跟我走。她爱的是尊贵的王子,不是一厢情愿的傻瓜……”
待他话音落下,夜色已完全降临。无人进来点灯,厅室一片黑暗。阿芙拉摸索着捧起他的脸,感觉到一种灼热的东西在她指缝间流过,不禁颤抖。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他嗓音沙哑。
“没关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阿芙拉听见自己轻声说,“你……还爱她吗?”
他沉默片刻。“或许。”
尽管这不是她想听见的回答,可她还是将嘴唇印了上去,搞不清是给他安慰还是寻求安慰。他揽住她的腰际,将她拉近。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今晚就要失身,然而他只是吻她,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地拥着她,好像一不小心她就会粉碎。
过了一阵,他叹息道:“我该回去了。”
“留下来吧,我不介意王宫里的人会怎么说。”
“你是伊西未来的王后。”
“我不想嫁给阿麦尔。”她说,不知怎么地充满了怨气,“他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却和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他吻了一下她的前额。“他的母亲,那位王妃,听说在城外的一间别墅养病?”
“是我父亲安排的。她生下阿麦尔之后,就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不知道是怎么了。御医赫塞说这病没有药可以治,必须让她远离喧嚣,独自静养。贝勒奈西偶尔会去看她,阿麦尔则从来不去,只当没有她这个人。”阿芙拉伏在他胸膛上,稍微动了动身子。“你怎么会问起她的事?”
杰卡利亚的声音若有所思:
“我在想……你说不定是伊西王室仅存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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