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初来蛇岛生活的人最难适应的就是这里奇长无比的黎明和黄昏。安塞步下塔楼旋梯,穿着和前天一模一样的打扮。距离赴会应该还有点时间,睡眠质量低下的脑袋浑浑噩噩地琢磨着。他穿过仍未翻修的破败庭院,本想直奔大门而去,可两只脚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鬼影塔。玛林似乎害怕这座塔楼的名字,一直以“西塔”代替,可惜他的老师偏偏喜欢这地方。
自从听闻那个名叫塞弥亚的卓曼女子的警告以来,安塞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相信任何未经证实的消息……也不要自己把自己给吓死。如果情况允许,他宁可忍受洛奇维尔的冷嘲热讽也要将他时时带在身边,然而无论是“帝丽安的侍官”还是“帝丽安的表弟”都不具备对冰原恶魔发号施令的权力,何况塔罗萨究竟有没有留后手也还是个未知数。若是老夜司书当真投靠蛇神,我就只能依靠自己的法杖来护自己周全了。
鬼影塔地下便是藏书室,玛林称塔罗萨最喜欢在这里打发时间。石阶每一级都很高,他必须提着袍子一步一步地往下迈。藏书室在走廊尽头,镶铜边的大木门虚掩着,里面隐约可见灯火的暖光。安塞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回应。
兴许是看书看入迷了,父亲有时候也这样。他侧着身子溜进门,没发出一点动静,然后穿过成排林立的、比他人还高出一大截的书架,朝有光的地方走去。期间他忍不住往那些木头架子上瞥了几眼,发现大部分都是他读过或见过的书,只不过翻译成了卓曼语。有一个标记为“蛇岛民俗文化”的分区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面却一本书也没有,只摆了五六只朴素的陶瓶。
灯光是从墙壁上的一个方形小洞里散发出来的。安塞看见嵌在石头上的烛台,以及一截快要燃尽的乳黄蜡烛。紧靠着墙壁的地方设了一张做工粗糙的大书桌,堆满摊开的书籍、地图、画卷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水晶或青铜或陶土鼓捣成的小玩意。鹅毛笔插在笔架里,旁边是固定住的墨水瓶。盖子开着,看来塔罗萨不会离开太长时间。
椅子上挂着一条浅灰狐皮毯,气味相当“宜人”,他不打算坐下,也不打算逗留太久。笔架下方是一些尚未装订成册的笔记,用的是廉价粗糙的丝洛亚纸。塔罗萨的手书非常难认,他必须仔细分辨连笔才能看懂是什么词,然而即便如此,词汇连在一起也不过是些“磨坊街的洗衣妇有只长棕斑点的猫”、“他叫他的儿子到蝎子国王跟前讨酒”之类毫无意义的语句。莫非他是害怕给人偷看,所以加了密?安塞皱着眉头,怎么瞧也瞧不出里面的真实信息。笔记左手边压着一块多层木板,有一个可以旋转的轮盘和一些用不同语言书写成的彩色数字。相传此物乃是赫罗美亚人的发明,专供学者们核对不同记法的年历,然而这一块的刻度表停在约三个月后——三个月后会发生什么?
嗯……一时半会恐怕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他转身欲走,手却不小心打翻了一尊摆在桌角的青铜雕像。安塞吓了一跳,急忙弯腰接住,雕刻的尖锐边缘在他掌心划出数道白印。这东西比啤酒杯大不了多少,可形态却叫他隐隐不安:一个半像龙半像蜥蜴的脑袋连着一条长长的蛇身,盘住一座方尖碑似的细长山峰,一圈小人匍匐跪拜于山脚,底下的四方台座上刻有某种古老的象形文字。
真是怪异,他边想边把雕像放回原位。在山上受人祭拜的海神?
“蛇岛上没有这样的山,嘿嘿嘿……你一定也觉得神奇吧?”
安塞猛然回身,塔罗萨·辛·塞斯勒站在两排书架中间,骨杖支撑着佝偻的身躯,烛光在他背后的石墙上投下硕大骇人的阴影。
“抱歉,大人,我没听见您进来。”他急忙往旁边闪开,装出一副对木桌上的东西毫不在意的模样,“玛林跟我说您不用餐也不歇息的时候,一般都在这儿,所以……”
“噢,”老夜司书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脸。简直像鹰爪子一样温柔舒适,安塞回敬以晚辈的微笑。“真是个好孩子,居然还没忘记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老身有什么可为莫莱森大人效劳的?”
“大人说笑了,我不过是来看看您……还有这个地方。”
“唉,跟诺尔安特的皇家图书馆可没法比呦,就是一小破地窖。”塔罗萨笑道,“有价值的书,早就叫伊西人搬到他们的图书馆去啦。”
“是啊,真可惜。”
“幸好纸张并不是唯一能够承载知识的东西,嘿嘿嘿……”他抓起安塞刚刚摆好的青铜雕像,痴迷地抚摸着象形雕文和怪兽形体的线条,“石头也能说话,只要你能读懂它的语言。”
安塞觉察到对方倾诉的欲望。“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大人。您是从哪儿找到它的?”
塔罗萨银灰色的眼睛射出可怕光辉,面部的斑驳阴影随着他的动作游弋,仿佛会动的刺青。“在卓曼人先祖的遗产里……嘿嘿嘿……它的神力令人惊叹。”
“‘它’?”安塞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悄悄地。“卓曼人的海神?”
“海神,蛇神,巨蟒……都是误解。”塔罗萨把骨杖立在墙边,然后拉过椅子坐下。这个动作让安塞松了口气,虽然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它是‘水神’啊,孩子。”
“那么它也能主宰河流湖泊、冰霜雨雪了?”对洛奇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塔罗萨哈哈大笑,墙上的影子像火焰一样时高时低。“傻瓜,”他挽起宽大的衣袖,用指甲轻轻划过干瘪肌肤上的青筋,留下一道浅浅的印。“我们身体里流的就是‘水’啊。”
“我们身体里流的是血,”安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提醒这个人黑暗母神的教义、克尼克斯人魔法的本源。“血是黑暗的具象,从永恒的意志中诞生。无论‘它’有多大的能耐,它都不该、也不可能让我们臣服。”
塔罗萨打量了他一会儿。“说得好哇,小安塞!哈哈哈哈……我们的灵魂或许如此,但我们的肉体远远没有那么纯粹——至少绝大部分人没有。别把咱们克尼克斯人对外族撒的谎当真,否则恐怕有性命之忧。和黑暗相比,水才是生命的源泉。”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攀上安塞的脊背,令他冷汗涔涔。“这是您的研究进展吗,大人?还是您的……新观点?”
老人埋下头,脸庞藏进阴影里,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声音里蕴藏的某种东西又再度让他觉得怀疑眼前这人是世上最愚蠢的事情:
“这是魔法知识的美妙之处。你若不相信它,就不能理解它;不理解它,你就难以相信它。未知的力量总是叫人充满恐惧,拒绝承认它的存在就像孩子把头缩进被子里逃避噩梦一样无益……但我们是夜司书,黑暗母神的传信人和卫道者,我们坚守自己的防线——置身险境是必要的举措。不了解刀剑弓矢的人,是造不出像样的盾牌的。”
若事已至此,我不能让您一个人为了造盾牌去挨异神的刀子。安塞转身看了一眼自己投下的影子——狭长而渺小。如果卡珊卓·赫里斯还活着,如果我父亲的腿没断……
他走过去,握住老人瘦弱的手腕。
“大人,您听晚辈一句——”
“呼噜噜……”
“大、大人?”
安塞小心扶起塔罗萨的肩膀,让他仰面躺在木椅里,然后轻轻拨开额前的灰白乱发。老夜司书竟然已经坠入了梦乡。
“好……吧。”
他拿起狐皮毯盖住对方的膝盖,安静地离开藏书室。
外面的天色似乎和他走进西塔前没有什么两样,但安塞知道自己真正耗费的时间肯定比看起来要长。他急匆匆地穿过大殿,沿着新修的埃斯洛特式广场和稍显陡峭的石板路往闹市区行进,再顺着一条能容下两辆小型车舆并行的街道登上富人豪宅聚集的煦风丘。集市结束的当晚,一个安夏女孩把聚会的地址送到了王宫来,他读了一遍就记住了,但找到正确的宅门似乎不太容易。受地形的限制,街道并不呈十字或放射状,更像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迷宫。各家的房屋大小不一,风格亦不全然相同。他注意到一些伊西式宅院大门紧锁,挂牌出售;赫罗美亚式的则多半护卫成群,院墙外的地上留有避灾仪式后的水迹。至于那些用青石、黑石和深棕木料搭建的当地风格的房子,大都有工匠在门前和墙边旁忙着重新粉饰。
看来这座岛就会洗掉伊西诸神的面貌,安塞心想。但是,会换成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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