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找到正确的宅子前，洛奇维尔先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了他。少年今天打扮得极为朴素，若不是觉察到那褐色粗布斗篷底下渗出的寒气，安塞差点将他当成岛上随处可见的流浪孤儿……不过没有哪个孤儿能从三层屋顶上毫发无伤地跳下来。蛇岛潮湿的空气是施放寒流的绝佳对象，冰原恶魔在这里甚至可以比在诺尔安特时更加灵活，只是……
“你要上哪儿去？”洛奇问他。
“参加宴会，”他不打算让洛奇知道塞弥亚的存在，那副柔弱的身子可经不住洛奇维尔式拷问。“希望能发现一点线索。”
少年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显然，他认为安塞是在浪费时间。“今晚我要去抓人。”
“抓人？抓什么人？”
“罪魁祸首。”对方回答，“一个年轻女人。”
“你确定？”
“割掉她一根手指就能确定。”
安塞不由扶额。“太残忍了，而且——”
“这是任务，”洛奇冷冷地打断，“而且我有足够的证据。”
说完，他转身欲走，安塞急忙拉住他。“方才我在王宫的时候，塔罗萨大人说卓曼人的神不是‘海神’，是‘水神’。”
“有什么区别？海不是水难道还是沙子不成？”
“不，我的意思是，冰也是水……”
“无畏的她正是因此才会派我前来。”少年骄傲道，“塔罗萨不值得信任。”
“那我呢？”
洛奇把一缕伸出兜帽外的蓝发别回耳后。“考虑信任与否的前提是‘能派上用场’。”
安塞目送纤细人影消失在楼阁间，琢磨着事情应该不会如此顺利……起码根据洛奇以往的运气来看是如此。每次他查完事件，被调查的地区几乎随处可见手指缺失的可怜人，水沟里也尽是些手指缺失的尸体。
得在他把所有蛇岛居民的手指砍掉之前把任务完成。安塞发现自己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洛奇维尔的安危。
地址所描述的宅子在富人区观景最好的地段，院门上用色泽暗淡的颜料画着一对拿着短剑和盾牌决斗的古罗尼亚男子，想必是罗尼暮和罗慕卢，后者击败兄长，成为了罗尼亚城的第一位王。不等安塞从粗糙的描绘中分辨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院门就向内打开了，一个胸前挂着椭圆形镶金铭牌的高级奴隶侍者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行礼道：
“您一定是安塞·莫莱森大人。请这边走，宴会已经开始了。”
奴仆将他领进一个装潢古朴然而用具极其奢华的大厅。发现那漂亮精妙的地毯上竟有丝洛亚名门家族的手艺标记，他急忙在门外的皮垫子上狠狠蹭了蹭靴底，才忍心往里走。奴仆高声宣布他的到来，刹那间一屋子的名流富豪全部朝他转过脸，每一张脸的刺青似乎都不相同。这里没有贵妇小姐，只有许多穿着单薄丝衣的妓女穿梭在人群间。安塞走下台阶，一边敷衍回应各种声音的问候一边用目光寻找着某个天蓝色丝衣女子的身影。好一个“小小的晚宴”，她到底有没有脑子？难道她要在这里将证据公之于众？
他在大厅角落一株叫不上名的绿色盆栽旁边找到了塞弥亚。卓曼女人今天穿的是米黄色丝裙，手腕上戴着伊西式的金蛇镯子，喉头挂着一串价值不菲的月光珍珠，正在跟一个披着青绿粗布长斗篷的高瘦男子交谈。见安塞到来，塞弥亚露出欣喜而迷人的笑容，然而那高瘦男子抢先一步插到他面前，躬下身来，用腔调别扭的埃斯兰语道：
“夜安，安塞·莫莱森大人，‘女武神’的特使。吾乃克亚提·奎兹尔，动物产品和书籍商人、‘渡河人’成员、神秘学者、前任王宫藏书室管理员。”
这人的长相和气味让安塞想起搁在鱼市仓库里捂了一个星期的章鱼。他本打算直接借过，然而对方最后一个称号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曾经是……”
“蛇王宫的藏书室管理员，”克亚提用埃斯兰语和卓曼语各重复了一遍。发现安塞懂得自己的母语后，便转用母语说话：“是的，您没听错。在您尊贵的堂弟王子赶走伊西人之前，我一直负责看管、编排和维护那座知识的宝库。”
他想起图书馆里那些空荡荡的木头架子。或许这个人知道失踪书卷的下落——希望不是给卖掉了。“杰卡利亚王子一向任人唯贤，但他没接受你的服务，我很好奇这其中的缘由。”
“那天，我带领王宫中的仆人们向前来宣布埃斯洛特胜利的塔罗萨·塞斯勒投降。他以王子的命令要求我带他前往藏书室。我不敢不从，便引领他参观了一番，并且献上了藏书清单。”克亚提顿了顿，“他发现我收藏着‘蛇岛遗产’的相关文献，便要我通通交出来。虽然蛇王的血脉已断绝多年，但我仍然信守着我的老师，以及我老师之前所有学者们延续已久的规定——这些文字、地图和画册只能由蛇岛的统治者享有，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权接触。”
“然后呢？”安塞不知不觉被对方的故事吸引了。“蛇岛遗产”是什么？会跟那座古怪的雕像有关吗？
“那天晚上，杰卡利亚王子来了，我便将遗产的钥匙呈了上去，并在他的要求下向他讲解了我所了解的部分。他对‘新纪元’的预言特别感兴趣，而且比我想象中更好学。可谁知道，在他发现我已经没有价值之后，就找了个堂皇的理由把我赶了出来，让塞斯勒接管了藏书室。我身无分文，沦落街头，多亏朋友救济才有了果腹和安歇之所。虽然受了耻辱，但‘蛇岛遗产’是每一位藏书室管理员的职责所在，即使这项职位要由外族人来接管，职责也必须传递下去。我几次想要面见杰卡利亚王子，都没得到机会，我写的信还没送进王宫就叫胸膛上漆着火龙的苏芬洛蛮子给撕碎了。”
塞弥亚绕过来，想跟安塞搭话。他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
克亚提边摇头边叹气：“我侥幸地琢磨，也许杰卡利亚并没有将遗产和他的夜司书分享，而是打算把它变成塞拉菲一族独享的知识和秘密——我年轻时曾到访过诺尔安特，曾从无数落魄困苦的小贵族学者口中听闻埃斯洛特皇室对任何可能威胁其强盛地位的知识都会采取独吞的策略。但‘蛇岛遗产’不同，这是连龙族也无法理解、驾驭的力量，这是不该被唤醒的东西。当我听说伊西人要了杰卡利亚的命，就开始担心遗产可能已经遗失，或者落入了伊西人之手，可近来的一些迹象让我明白，遗产在塔罗萨·塞斯勒手里。他自以为是‘叛变者’之后全世界最强大的法师，可恕我直言，他就是个自大的老傻瓜……他会把一切都给毁掉！新纪元就要来了，这是最危险的时刻……”
“请镇静一点，我的朋友。”安塞急忙安抚对方，学者急躁起来果然都是一副模样，不论种族。克亚特的高谈阔论已经引起了一些宾客的注意。我不该让他在这说个不停，安塞一阵后悔。一个侍者手捧银酒壶从他们旁边经过，他急忙要了两杯酒，递给克亚特一杯。“很高兴认识您，如果您不介意，我们不妨改日再叙。”喝掉甜兮兮的红酒，他使个眼色，希望塞弥亚带克亚提离开。卓曼女子很聪明，笑着挽起高瘦男子的胳臂，把他领到乐队和堆高的水果铜盘那边去了。
安塞的判断是对的。很快，宾客们围了上来，把像苏芬洛冰原上的狼群围堵长牙象那样把他堵在大厅一角。由一群古老贵族组成的“黑曜石盟会”急迫地想要了解安塞是不是杰卡利亚之后的第二位埃斯洛特血统的蛇岛总督以及他是否会保护旧贵族们在地产和税收减免方面的权益；富商、工坊主、佣兵行会和来自赫罗美亚诸城邦的归乡新贵族则期望埃斯洛特的统治能够带来相较于伊西更灵活的贸易管理、法律条令和回报更高的贡品缴纳；一些已经在蛇岛安家立业、不便迁走的伊西人恳求安塞保护他们的财产和人身安危不受埃斯洛特士兵的侵扰；两位高级石匠想知道安塞是否会为杰卡利亚修建纪念雕像和愿意为此出多少钱；某个专事野兽贩卖的商人自称为杰卡利亚王子在西岛林地边缘处修了一座百兽园，却一直没收到对方承诺的谢金……各式各样的请求和问询搞得他头晕目眩，疲于应付，只能一个劲地解释自己并非新任蛇岛总督，类似的事宜还是得经由凯维希尔将军处理，而他不过是奉帝丽安的命令前来视察蛇岛情况的人。不想这话一出，请求和问询通通变成了口径一致地出奇的怨言：距离凯维希尔将军上一次召开暮会等履行职责的行为已经过去不知有多久，法院未经审理的案件卷宗堆积如山。
“你们没听见大人的话？这里又不是暮会，要抱怨到蛇王殿里抱怨去。”
将他解救出来的是塞斯托特，塞弥亚的未婚夫。他今天也穿着一件不太合身但做工精细的彩绸袍子，双肩还装饰了红蓝鹦鹉的羽毛。“让您受惊了，大人，真不好意思。”他说起话来的腔调和先前那些富商们的啰啰嗦嗦截然不同，即使穿着这样拖拉的长衣服，他的行动也像训练有素的战士一样简洁有力。透过袍子的细薄处，安塞可以瞥见丝织物掩盖的坚实肌肉。以一个商人的标准而言，他实在有些过于健壮了。
塞斯托特请安塞落座，然后朝侍者招招手。“原谅他们吧，他们近来很……慌张。”
“我见过这样的景象。”当年索隆里斯带着皇后、王子和残部从西方逃回诺尔安特时，朝野上下那一片哀怨可比这混乱得多。“不过我得承认，这跟我前几天的感受不太一样。”
“他们想确定你不是跟王宫里的某人一路。”
“塔罗萨？他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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