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西人又不是傻子,这等事他们肯定会确认再三。”并且用尽一切手段防范最微小的可能性,安塞心想。杰卡利亚的遗灰怕是永远找不回来了。“那么,仆人呢?也都走了?”
“赫里斯大人临走前将他们交给我老师负责,可老师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还说,‘拿点值钱的东西走吧,外面可没有杰卡利亚王子那么好的主儿’。”玛林揉了揉鼻子,“他们把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不能搬走的也都瓜分掉了。”
简直荒唐!塔罗萨怎么能老糊涂到这种程度?杰卡利亚死了,可仗还没打完。蛇岛就算失去领主,也仍是埃斯洛特的领地。王子的遗产,理应留给她姐姐才是。
“你的老师最好在藏书室,”下至塔楼底层时,安塞低声道,“而且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前往西塔需穿过一座破败的庭院。年久失修的泉池不见半点水迹,石径爬满杂草枯枝,废弃石料随处可见。看来卡桑卓尔没在这里住几天,安塞心想,否则她肯定要找人把这里收拾得像模像样。他抬腿迈过一大块断裂的灰色石柱,靴子底下传来干枯藤蔓遭碾压的声音。波尔学着老师的样子想省两步路,却因腿短摔了个嘴啃泥,包裹也脱手飞了出去。幸好洛奇眼疾手快,一把将包裹抓住。
玛林上前扶起安塞的学徒,“没事吧?”
“没事,”波尔拍拍裤子上的碎叶,咧嘴一笑,“就是膝盖有点疼……”
“喂,废物。”洛奇面无表情地把包裹丢给安塞,那截魔杖险些把他胸口扎个窟窿。“你的武器,拿出来。”
“什么?”
一道银光自安塞鼻尖划过。
洛奇左臂自下而上挥动,残影中金属交击声响起,模糊的影子掉落草丛。
一把匕首,皮革上有黑线纹成的盘蛇。
安塞脸色发青。
庭院深处接连射出数道银辉。
“趴下!”
洛奇大喝一声,两个学徒急忙匍匐在地,安塞则在跪地的同时抽出魔杖,将包裹丢开。头顶传来几声脆响,而后断箭纷纷零落,铁质箭头与插羽木杆均遭短刀劈斩为二。
“竟然自己送上门来。”少年轻声说。未持短刀的右手一翻,寒气开始汇聚。
安塞环顾四周,却连敌人的方位都难以觉察。我不是战斗那块料,他攥紧魔杖,但也没那么好杀。
“留心背后,”洛奇道,“别拖后腿。”
“知道了。”
与此同时,二十六只闪烁着绿莹莹幽光的眼睛于角落处的假山后浮现。其中大多是青年男子,手持一对卓曼人惯用的长剑,看不透是由何种材料制成的单薄护甲呈现出某种让安塞联想起礁石的古怪纹理,甚至还能闻到咸腥味。至于剩下的那一人,站在人群最后方,从头到脚均藏于深青斗篷中。
“喂,”洛奇气势汹汹地朝对方发话,“你们就是那个什么蛇神的喽啰吗?”
庭院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大人,”波尔抱着脑袋小声说,“他们好像听不懂埃斯兰语……”
“闭嘴。”
青袍人双唇微启,轻轻念了句话,剑士分成两队,朝洛奇左右两侧延展开去,形成夹击之势。洛奇自始至终一动未动,唯有右拳指缝间隐隐有寒气溢散。
安塞留意到这些人都不是弓手,证明还有一部分敌人仍在暗处。他将魔杖的水晶凑至唇边,开始以气声准备防御的法术,紧盯青袍人的同时竭力竖起耳朵留意其他方向的动静。
距离他的咒语完成还有五个音节时,卓曼剑士开始行动。
尚在诺尔安特的夜司书学院求学时,安塞就曾读到过些许有关将秘术与剑技结合的卓曼双剑舞者的奇闻异事。这些战士虽的确是持双剑,发起进攻时的步法——即使在他这个不怎么会舞刀弄剑的人眼里看来——实在是凌乱至极。无论他们是什么来头,显然没有受过任何正经的训练。
既然如此,结局也显而易见了。咒语完毕,安塞挥动魔杖,以半球形的影壁罩住自己及两名学徒。
庭院中央,两侧二十四剑刃即将交汇。
洛奇脚下一蹬,灵巧利落地向后开跃,短刀则反手向高空抛去。
铁剑无谓地彼此碰撞,夹击阵型瞬间化为待宰鱼肉。
冰原恶魔手无寸铁的右臂向前刺出。
一杆三十余尺的硕大冰枪顷刻间贯穿人群,随后长枪化为刀刃猛地一挑,十二具肉体便自头顶喷出血浆。
安塞听见波尔低声惊呼。
剑士们的残躯倒向两侧。先前抛出的短刀飞至弧线最高处,开始下落。
洛奇朝前方奔去。
短刀的落点,正是青袍人伫立之处。
接刀与出击的动作行云流水,目标乃是敌方颈侧。
然而一抹影镰先行而至。
青袍伴随撕裂声化为两块碎布飘落。其下并无人躯,只有一滩腥咸海水。
“哼。”洛奇收刀入鞘,“真及时。”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夜司书拄着骨杖嘿嘿笑了:“小安塞,把那罩子收了吧,射箭的早就跑啦。哎呦,你把波尔也带来了呀?真好,这下有孩子跟玛林作伴了。”
安塞消除法术,稍稍松了口气。
一年未见,塔罗萨·辛·塞斯勒的模样看不出丝毫变化:脊背仍是微微佝偻,灰白干枯的长发也依旧从瘦削狭长的脸颊两侧垂落,稀疏的眉毛底下闪烁的还是那双叫人一瞥便不禁心里发虚的银灰眼睛。这双眼睛曾先后目睹过两位皇帝戴上永夜之地的冠冕——如若杰卡利亚未遭不幸,这数字还要再加个一。他那遍布肌肤的无数道皱纹乃是抵御时间侵袭的见证,然而咧嘴时一口齐整完好的牙齿似乎又在跟人炫耀——对于参透“死灵”之术的塞斯勒来说,所谓的时光尽头,说是玩笑也不为过。
“失礼了,塔罗萨大人。”安塞拍拍沾在膝盖上的碎叶,“见您气色无恙,晚辈甚是安心。”
塔罗萨朝面前四人招了招手,“我看你们又饿又渴,还受了点惊吓,还是赶紧喝上一碗热汤才好。来吧,都到厨房来,有头小羊正在锅里炖着呢。”他边说边用骨杖末端敲了三下地面,满院子的碎尸迅速消融成尘。
“大人的法术似乎又精进了些。”安塞不由说道。并非恭维,而是感叹。
“我就喜欢你这张抹了蜜的嘴,小安塞。”塔罗萨笑笑,几缕银发在额前晃来晃去。“看到你们来我就放心了,知道玛林没半路出什么岔子。哎,我那可怜的银公主怎么样啦?”
“一如既往。”洛奇回答,“她派我和这家伙来对付蛇神。”
“方才那些就是蛇神爪牙?”安塞问。
“或许,”老夜司书轻声道,“不过这年头疯子也多得要命呐。”
若敌人的本领仅限于此,根本没有求援的必要,安塞琢磨。一堆业余的剑士,那青袍人则干脆没出手……但也说不定他们只是来测测我和洛奇的虚实——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抵达的时间?我们落地还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却已经全副武装地埋伏在庭院里了。难不成蛇神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亦或它能看到我们跨海而来?
厨房是一排依附于王宫外墙脚下建造的低矮石屋,其中一间隐隐飘来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安塞伸手撩起门帘,一口大黑锅正坐在灶台上,底下是噼啪燃烧的木柴。旁边的土坯墙上挂着成串的大蒜,乍一看颇像某种粗糙的帘珠装饰。灶台旁边置有一张新做的矮桌,三脚圆凳不多不少刚好五把,仿佛木匠知道会有四个人来和塔罗萨作伴似的。
老夜司书挽起宽大的衣袖,揭开锅盖,顿时肉香四溢。他抓起长柄勺搅了一圈。“哎呀,看来还得再炖一会儿才行。”玛林解下外袍,主动帮老师摆弄柴火。
得到塔罗萨准许后,安塞方才落座。凳子又矮又硬,实在不怎么舒服。波尔坐在他旁边,眼睛却一直瞟向那锅羊肉汤。倚墙而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洛奇对此一脸嫌弃。
“大人,晚辈听说您遣散了杰卡利亚王子生前的亲卫和仆人,也未干涉他们窃走主君的财产。”
“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必计较太多呢。护卫和奴仆亦非老身所需,还不如落个清静呦。”
至少可以把厨子留下。“吾主并无舍弃蛇岛之意。等到时机成熟,她将再次进军伊西。她希望晚辈能够协助大人您和凯维希尔将军清剿伪神及其余孽,恢复秩序。”
“喔……”塔罗萨低低地应了一声,“那挺好。”
“大人?”或许老人家上了年纪,耳朵终于开始不好使了?他琢磨着,于是又换上通俗点的措词重复了一遍。
“想法挺好,可惜这儿没有什么需要‘清理’的呀。”
“‘没有’?”洛奇插话道,“我们几分钟前才被伏击过,你这就忘了?”
“不过是些小角色,无需担心。”塔罗萨扭头一笑,“玛林,好孩子,帮我把那些碗拿过来。”
飘着白油的羊肉汤上了桌,安塞轻轻用手扇去拂面的热气。“大人,这下晚辈可是彻底糊涂了。难道写信求援的不是您?”
塔罗萨往他旁边一坐,抓起勺子,“写信?玛林,我写过信吗?噢,对了,前些天我是叫你去买什么来着?洋葱?蘑菇?”
玛林瞅瞅老师,又瞅了瞅安塞,最后凑到塔罗萨耳边低语了两句,后者忽然挑起眉毛。“原来如此……现在我想起来啦,的确是这么回事。”
老夜司书边说边舀起一大块炖得软榻塌的羊血,结果还没送到嘴边就叫洛奇把勺子给抽了去。“说完再吃——是这么回事,所以呢?信中的情况属实?你还知道些什么?”
“竟然抢走老人的饭勺……”塔罗萨咕哝着,长指甲挠过桌面,发出令人抓狂的声响。“我的好王子可不会这么干,他待我可像亲祖父一样呦……”
“少废话。”洛奇一甩勺子,大块软榻塌的黑褐色羊血飞进灶台旁边装骨头的桶里。“刚才那个就是所谓的‘青袍祭司’?”
“那袍子我看是青的。你们几个小年轻眼神儿不比我好?”
“这样说来……”安塞不由皱眉,“他已经死了?”
“那只是个假身,废物。”洛奇甩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他不可能只控制这么几个蠢货,而且从头到尾一招没出。”
自打晚餐上桌便埋头大吃的波尔忽然抬起脸来,说出安塞先前的猜测:“也许他只是来探探大人您和老师的虚实——”
“你老师的虚实有什么可探的。”
“哎呀,小波尔越来越聪明啦,我看也是这么回事,”塔罗萨急忙赞同道,“好啦,乖洛奇,把勺子还给你面前这个可怜的老人家吧。”
“真恶心。”
冰原恶魔随手将勺子一扔,转身出了厨房,留下安塞一个人满面疑惑。
“塔罗萨大人……”
“小安塞这是怎么啦?快吃,凉了味道可就不好啰。”
他只好拿起勺子舀了一点汤送进嘴里咽下。“您……似乎发生了些变化,跟晚辈的印象相比。”
“变化?哈哈哈哈——”塔罗萨忽然拍着桌子大笑起来。正喝着汤的玛林和波尔措手不及,险些把汤碗打了。“孩子,你听我说,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幸运地活到变化来临的一天呐。”
这是什么我没听过的谚语吗?“我父亲曾说‘变化时刻存在’。”
“现在的每一刻都和过去不同,此乃事实。但久经流水冲刷的堤坝,却只有在某个幸运得要命的时刻,方能观赏到洪灾泛滥的美景呢,嘿嘿嘿……”
“晚辈愚昧。大人指的是?”
“那个‘决堤’的时刻快要来啦。”
决堤?
“哎呀,老身要是像你们这些孩子一样年轻该有多好。这样的时日,不该是用这幅凄惨的、老得干巴巴的身子感受啊。”塔罗萨摇头晃脑地叹息起来,抓汤勺的手倒是一刻也没闲着。“再瞧瞧你父亲,比我这老家伙年轻不说,还有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儿子,她那样聪明能干的女儿——”
安塞咬咬嘴唇。“莎兰……她的确很聪明,常叫我这做哥哥的自叹不如,可惜红颜薄命。她下葬的时候大人您也来了,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您还记得吗?”
塔罗萨似乎根本听不见他说话。“我啊,早就看出她是要成大器的。你父亲呢,从小就是那副神经兮兮的毛病。看见地上有只死耗子,就以为整个屋子都给弄脏啦,非要叫人里里外外洗刷三天不可。要是有两只死耗子,那可不得了了……”
安塞放下勺子,再也没了食欲。“抱歉,晚辈得……出去透透气。”
他拖着疲惫的步子来到厨房外面。洛奇倚着塔楼外墙,手里短刀不停地抛起落下。“老家伙疯了?”
“看样子是。”
“现在怎么办?”
“真希望我还有主意。”安塞回答。凯维希尔将军身在何处?也许他会有线索。
“喂,废物,之前那些人,他们知道我们会来,没错吧?”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信件也好,支援也罢,两趟走的都是空路,怎么也不可能叫外人把消息偷了去。除非……
这时,玛林撩起帘子步出矮屋。
“你来得正好,”安塞朝他招手,“塔罗萨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年满脸委屈,“我离开之前他不是这样的,大人。我真的不知道……”
洛奇收起短刀,仰头望向夜空。苍穹深邃,一如**。
“或许你还是不知道得好,”他轻声说,“免得吓尿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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