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拉睁开眼睛。
这是专供最低贱的奴隶居住的房子,设在马房旁边,又矮又潮,摆设只有草席和夜壶。天还没完全亮,但已有一缕微光从那个充当窗户的一指宽的缝隙里渗透进来,这是起床的暗号。她从草席上爬起来,发觉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肌肉不是又酸又痛。当初,同其他伊西女孩一起被送到这里时,名叫塞弥亚的黑发女子丢给她们几个强壮又可怕的玉岛人,让她们展示男女之事方面的技巧,以获得成为妓女的资格。她缩在最后面,连试也没试。豪宅的总管示意她去拿抹布和水桶,开始女仆的工作时,她曾满心庆幸地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然而几天下来,她开始明白为何其他女孩拼了命也想要成为妓女了。
同她一起来做苦力的还有另外两个伊西女孩,年纪都没她大,却比她更加强壮有力,也更懂得处世之道——半夜总管溜进来摸索她们裙子底下的时候,她们一声也不吭,不像她这个傻瓜,醒来抡起拳头就打不说,还差点戳瞎对方的眼睛。从那以后,她每天的工作是其他人的两倍还要多,其中有八成是跪着擦地板。总管得意地声称过不了一星期她就会乖乖屈服。
宅子有许多凶神恶煞的护卫巡守,他们的第一任务就是阻止奴隶逃跑。有一个卓曼男孩曾想溜走,不幸被发现的后果就是双手双脚被砍断,塞进铁笼示众。他第三天就死了,尸体被护卫们拖去喂了狗。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认识这座宅子的主人……
埃塞河畔,一个光头男子背对着光。“这是为了蛇岛——”他宣称,然后一剑刺进王子的胸膛。
阿芙拉离开睡房,来到水井旁边,木桶和抹布在等她。她把木桶牢牢拴在挂钩上,然后使劲摇动木杆。远方的天空上,群星渐渐黯淡,苍穹半金半紫,美丽又残酷。木杆每转一圈,她就觉得自己的后背、肩膀和手臂通通都要撕裂。低级奴隶一天只有一顿午餐,托得罪了总管的福,还要少个二分之一。
使出全力才将四分之三桶水从挂钩上取下时,她累得几近昏迷。至少到昨日为止,塞斯托特——曾是无情杀手,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为蛇岛富商的男子——还没有意识到他早就见过她,在那个他最光荣、她最惊骇的时刻。多亏了贝勒奈西,没人会把一个毁了容的伊西少女跟远近闻名的假面公主联系起来。何况昨晚她曾亲耳听见宴会上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阿芙洛狄亚已经死了。只要保持谨慎,就不会有麻烦。
她把抹布裹在横杆上,然后双手拎起水桶,朝前院走去。昨晚被安塞·莫莱森看出破绽,真是好险,幸好他没有深究下去的打算。从离开风沙神庙的那一刻起,阿芙洛狄亚就已经死了,而哈苏娜只是个普通的奴隶女孩,和世上其他的成千上万的奴隶女孩没有任何区别——辛苦劳作,或许有一天能够有幸被人赎身,获得自由民的身份,最终在饥饿、疾病、欺凌或分娩中死去。就算贝勒奈西或者“巫师”找到我,也只会找到一具尸体。
她从前院宽大的石板台阶开始擦,一边机械地运动身体一边幻想着兴许哪天塞斯托特穿着他那不合身的彩色大袍子从这儿路过时会把脖子给摔断。也许我该找个机会杀了他,她迷迷糊糊地琢磨着,否则我怎会如此凑巧地沦落至此?
许多时候,每当接近壁炉或者火盆,阿芙拉便隐隐觉得那些舞动的美丽光彩是杰卡利亚残留的意识在跟自己低语。可只要头脑一从疲惫中恢复清醒,她总是立刻推翻这个荒唐的念头,认定自己不过是穿得太薄,睡的地方太黑太冷,才会如此怀念光明和温暖,甚至觉得这个曾被贝勒奈西用来摧毁自己容貌的、带来过巨大痛苦的可怕之物像记忆中那些永远逝去的最美好平静的日子一样叫人心醉。
唉,也许我还……不,哈苏娜怎么能怀念杰卡利亚?她应该恨他发动了埃斯洛特和伊西之间的战争,仅此而已。
石板硌的她膝盖生痛,但她不能站起来,更不能休息,否则总管就会以偷懒为由叫一个少了半块鼻子的护卫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她。她已经见识过他们是怎样对待某个在洗衣房偷偷打盹的女孩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奢华的、纹理优美的浅金色大理石的某一小块区域总算洗去了昨晚宾客们脚底下带来的泥土,露出明镜一般的本来面目。阿芙拉直起腰,把抹布丢进水桶。今天正午之前只要再重复……一,二,三……十二次。
准备去换水的时候,她无意间瞥了一眼大理石板倒映出的景象,上面的女子面容瘦弱但仍甜美,肌肤黯淡却仍……无暇。
这是……幻觉吗?
她甩掉指尖的脏水,去摸自己的脸。
传来的触感唯有光滑。这怎么可能,我的脸……
总管像阴魂不散的亡灵一般突然现身,椭圆形镶金铭牌在她眼前一瞬晃过,随后便是一个大耳光——
“好哇,你这些天居然一直在用化妆糊弄我!”
夹杂着当地脏话的咆哮在她上方盘旋。阿芙拉晕晕乎乎地抬起头,卓曼人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
“不对,不对!我没有……我不知道……”诸神啊,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做梦吗?她本能地、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开,远离那张可怕的脸孔。他满脸都是刺青,可他看起来好像巫师。
总管一把抓住她的左脚踝,把她拖下台阶,打翻的水桶浸湿了她的亚麻裙。
“你会后悔的,小东西。你不喜欢给人‘收拾’,对吧?今天我要收拾你直到主人起床为止。”
她拼命挣扎,想抓水桶却没够到,前院的地上也没有任何可以扒住的东西。
不,不行,我从巫师那里逃出来,不是为了这个!
他把她拖进狗舍旁边一间废弃的屋子,一个马房小弟正在里面打瞌睡,见此情景,他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出门去。叫人来吧,求求你,阿芙拉看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心知这绝无可能。
“老实点!”总管一脚踢在她腰间,她哭叫起来,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想爬起来反抗却动弹不得,对方已经压到了她身上,一只手开始摸索她的裙子。
我真是个傻瓜,阿芙拉哭着想。为什么刚才不跳下井把自己淹死呢?为什么昨天晚上不跳进池子把自己淹死呢?为什么刚才要傻乎乎地擦台阶而不是溜进塞斯托特的房间把他杀掉呢?从贝勒奈西大获全胜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注定往后的每个日升日落都是纯粹的折磨。
啊,或许人还是死去更好……
蓦然间,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挡住了自屋门透进来的晨光。
“停止,马上。”
总管一下子爬起来,边提裤子边朝那影子俯首连连:“啊,请您原谅,小人正准备教训这条**……”
阿芙拉抹掉额头的冷汗和嘴角的血,往门边望去。她本以为会看到塞斯托特,然而站在那里的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安夏女子——青丝垂肩,一袭红衫,剑眉凤眼,唇间一抹朱砂。虽手无寸铁,冷傲气势却令人心惊胆战。
“女主人的指示,”她简短道,口音很重,语调间没有半分起伏。“她跟我走。”
女主人?塞弥亚吗?阿芙拉捂住胸口。她要拉我去做妓女?
“啊……”总管竭力掩饰着语气中的忿忿不平,“既然是女主人的指示,那么就请将她领走吧。若女主人不满意她的服务,小人随时愿意——”
“滚。”
安夏女子命令道,总管当即缩起脖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夺门而逃。随后,女子来到阿芙拉跟前,用穿布鞋的脚尖轻轻踢了一下她的膝盖。
“起来。”
“谢谢您。”费了半天劲才从地上爬起来之后,阿芙拉朝她颔首道。
女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唯有那对细长的眼睛像猎人打量中箭的野山羊那样扫过她胸前的名牌。“从伊西来?”
“是的,伊西及里亚。”
“以前做什么?”
“我……小人,小人是……贵族家的女仆。”
女子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贝勒奈西的眼神也不曾似她这样可怕,阿芙拉感到脊背发凉。她到底是谁?她想干什么?
“也许。”
也许?
她示意阿芙拉跟她走。这个人的言行有种可怕的胁迫感,让阿芙拉不敢萌生反抗的念头。
清晨的厨房还没开始忙碌。安夏女子推开门,四下环顾了一番,然后伸手指向一盆刚刚发好的面团。
“揉。”
阿芙拉走到水盆前,将手洗净。水中脸孔的倒影是如此清晰、熟悉、叫人害怕——烧伤的疤痕消失了,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她忍不住浑身发抖。
“大祭司欺骗了你,你是受诸神偏爱的。”凶相毕露前,“巫师”曾这样说过。
“揉面团。”
安夏女子催促道。阿芙拉低低地应了一声,缓步朝木头案台走去。
她知道我不会做这个,她知道我在撒谎。
她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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