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虽然我学过的东西一点用处也没有。
“以前有几个你这样的学士来过鱼泉城,”船长说,“他们跑到哈韦拉国王那里,向他索要一支舰队,打算继续向西航行,声称能够为他找到一条从索卡苏斯通往安夏的航道。”
山姆利知道这个学派。“蓝色真理”,这是他们给自己取的名字。比起安安静静地研究学问,他们更喜欢周游列国,每到一处就找到当地最有钱有势的人展开言语攻势,希望能组建一支舰队以验证其学说——即使世世代代都被其他人当成疯子也在所不惜。他还在奎拉提斯时,认识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青年,他是“蓝色真理”的成员,每个周末都要去同一家酒馆喝个酩酊大醉,喝完了总是拿着卷轴就跳到酒桶上讲学:“瞧瞧这张地图!瞧瞧先贤的遗产,你们这些傻瓜!根本没有什么世界的尽头,这世界是个球体,球——”免费课程总是以青年被酒店伙计拎起来扔出门结束。那张地图不过是把边缘画成了圆形而非方形,仅此而已,什么都证明不了。
“国王怎么说?”山姆利问道。
“哈韦拉是个善人,他给了他们一条海船,听说大小是我这艘的五倍,满载食水。”昆提诺拍了拍船舷,“学士们搭船走了,之后再也没人见过或是听说过他们。落日之海有海怪出没,每个索卡苏斯人从小就知道,往东是发财,往西则是送死。”
扬帆出海,驶向未知。如果屠龙也这么简单该有多好,他托着脸琢磨。也许当初逃离奎拉提斯时不该往西,而是往东——驶过纺锤湾,穿越迷雾之海,只要能跟海岸保持距离且不失去视野,就能一直航行到印伽去,然后从那里再转陆路,翻越“世界之脊”或穿越红色荒原,进入安夏。“魔皇”的祖父,“夜影女王”之子凯西亚斯曾三次试图侵略那个远东国度,每一次都遭到挫败。安夏人没能让凯西亚斯送命,但也没让埃斯洛特人踏入过国境一步。他们不见得知道怎么屠龙,却知道怎么让龙带来的战争优势化为无形。为什么没有“屠龙者”想到过前往安夏?迷雾之海的确危险,但化装成车夫随西行商队穿过埃斯洛特应该不难。
“你研究什么,学士?应该不是海吧,我猜。”
山姆利叹了口气。“动物。”
“动物?”
“我研究它们的构造……比如切开一条蜥蜴,研究它的骨骼和肌肉是怎么生长、怎么运动的。”洛尔温导师还叫他切过蝙蝠和毒蛇,他每次都吐,每次都遭人笑话。等到他终于足够坚强时,解剖课却结束了。
船长茫然地笑着。“恕我愚钝,可这有什么用处呢?难道赫罗美亚的富人们喜欢听肌肉和骨骼的故事?”
因为我们不能解剖龙,山姆利默默回答,嘴上说的却是“富人总有各种各样的癖好”。
根据记载,瓦雷洛斯和他的两个儿子死后通通化作灰烬,什么都没留下。对普通人来说这很自然——活着的时候是火,死掉可不就只剩灰了?但是,对“屠龙者”而言,这是终极谜题,也是研究前提的悖论。龙是一种动物,这是自学派创立之初就坚定不移的一种假设。你不能害怕龙,更不能将他们当成神,如此才不会误入歧途。然而没有什么动物死后会自己化成灰,它们会先腐烂。如果条件良好,骨头还能完整地保存下来。
不过,龙的死法,和寻常动物,寻常人,都没什么两样。山姆利回想起那间下城区的破屋和一个坐在三条腿的椅子上往喉咙里灌酒的蛇岛剑客。“怎么死的?还能怎么死?心脏被捅了个透心凉呗。”塞斯托特每次喝醉都会变成十足的混蛋,不过他清醒的时候同样不招人喜欢。
“为什么他要在你面前变回人形?”山姆利追问,“如果他保持龙的形态——”
“蛇岛的每个男孩都知道只要别靠近海边,就不会淹死。可知道又怎样?你越告诉他们别下海,他们就越想往海里跳。每年都有傻瓜淹死,每年海鸥都有人肉盛宴可享。”卓曼人举起酒袋,“敬全世界最蠢的王子!”
刺穿心脏等于死亡,就这一点而言,变成人形的龙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但也没解决任何问题。你能走到“女武神”面前,求她保持人形吗?就算她同意了,你也不见得杀得了她。她不是她弟弟。当初维斯安特陷落时,帝丽安独自一人迎战‘圣子’的六位骑士,激战上百回合,不分胜负,给了雷妮娅皇后足够的时间带着襁褓中的王子逃走。如果她当初没有选择保护弟弟和母亲,而是前去帮助坚守皇宫大殿的父亲的话,圣山会的损失恐怕不止“晨曦之剑”一个。
不知“女武神”现在何处。山姆利最后一次听到泪海北岸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奎拉提斯开城投降,西边的诸城邦必然是纷纷效仿。有句古话叫“罗尼亚人用方阵踏碎了赫罗美亚的脊梁”,没人知道曾经战胜过魔龙的古代先贤是怎么败给长矛和盾牌的。
“您知道赫罗美亚在打仗吗?”山姆利试探性地问。
“当然知道。”船长回答,“我听说‘女武神’打算明年冬雪一化就翻过阿帕希斯山,直奔白城。女妖海峡应该还算安全,比起埃斯洛特人,暗礁才是实打实的风险。”
“也许该给它改名叫‘暗礁海峡’,反正女妖早就被古罗尼亚人杀光了。”
“哈哈哈哈——”昆提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当晚,船长破例邀请他一同进餐,菜色称不上丰盛,但有李子酒可以喝。他喜欢听山姆利讲奎拉提斯的事,讲尊崇各种学说的学派和愿意掏钱资助的富人们……
到最后,他还是得回船舱的旮旯里睡觉,所幸李子酒让这一觉又沉又香甜。再度醒来时,舱室漆黑一片。难道我睡了一整天?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过是阴天罢了。水手们的吊床空着,有几个休班的在楼梯底下用木箱搭了赌桌,玩得起劲。山姆利找负责管饭的年轻人要了面饼和腌鱼填肚子,发现面饼的口感比昨天还糟。
舱室另一边,安格罗一如既往地守在姐姐的粗布房间外面,不过这一次帘子拉开了一半。卡桑卓尔·赫里斯坐在床上,从通风的小窗望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景色,面无表情。这么一看,她和安格罗的确神似。若后者没有那只蓝眼,说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弟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过了一会儿,安格罗对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接着便起身到甲板上面去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在山姆利的脑海里。卡桑卓尔·赫里斯,她是杰卡利亚的女侍官和情人,她在诺尔安特皇宫里长大,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魔龙呢?
不,这不是个好主意,安格罗不希望别人接近她,显而易见。可是,可是……他说真相,我会得到真相,我需要真相。我的失败源自疏忽,疏忽源自经验,经验源自错误,错误源自误解。杰卡利亚死了,但他死前已经证明魔龙的种种能力并非仅受年龄的影响。当然,“绯红王子”或许是个天才,是个个例,可如果他不是呢?前辈的研究,产生过多少误解?先贤的石碑,又有多少才是正确?
赫罗美亚人没有脊梁,一点也没错。山姆利站起来,捋了捋自己身上从奎拉提斯穿来的袍子。研究龙,却不敢去安夏,不敢去埃斯洛特,整天在房间里揣摩碑文,再不然就是对着蜥蜴和蛇浪费时间,最后搞出来的东西,完全是个笑话,还让一位鹰人战士和五百多个伊西人送了命。
够了。
他鼓起勇气,走到卡桑卓尔面前。克尼克斯女人仍旧用空洞的银色眼睛望着窗外。
“我……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呃……”山姆利用通用语说,“我该称您为小姐吗?”
卡桑卓尔瞥了他一眼,厌恶在忧郁的**中转瞬即逝。然而她张开嘴时,说的却是流利的赫罗美亚语:“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我不在乎。”
“我不知道您会我的母语。”洛尔温导师死后,自己似乎就没再用母语跟人说过话了……哦,图卡除外。“我叫山姆利,山姆利·威斯尔,我是——”
“‘屠龙者’学派的学士。”她替他说完,“你母亲该给你取个更好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父亲给我取的,山姆利心想,他想要个战士,母亲却给他生了个胖子。他不喜欢我。“我不想谈我的名字,我想知道关于龙的事,关于……‘真相’。”
卡桑卓尔嘴角动了动,扯出一抹怪笑。“龙会死,这就是‘真相’。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一切,他半张着嘴,说不上是激动、紧张、兴奋还是恐惧,或许四者皆有。我想知道为什么龙能口吐烈焰,操控金属,我想知道为什么龙可以随意在两种形态间转换;我想知道“意志”的奥秘,我想知道龙鳞为何刀枪不入;我想知道龙如何诞生,如何繁衍,如何成长,如何死去;我想知道火焰铸成的血肉怎会零落成灰,我想知道古代先贤怎能让瓦雷洛斯陨落;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我想知道……
“在你想清楚之前,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学士。”她边说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你知道怎么给人接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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