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女巫”号的下层货舱里装满伊西及里亚生产的腌鱼和香油。盐的咸味,鱼的腥气和植物的甜腻彼此融和,整日整夜地从木板的缝隙里往人住的大舱室里飘。这味道简直就像鱼贩们把水产市集开在了伊西神庙里。山姆利将毛毯往上拉,遮住鼻子。
照昆提诺船长的说法,这艘船本是不载旅客的,但安格罗一出手就是二十枚埃斯洛特金币,他实在无法拒绝。“我要是不同意,只怕小命不保啊。”这个四十来岁的索卡苏斯人边说边捋了捋染成深蓝色的小胡子。
舱室中央挂着一盏油灯,山姆利只要翻过身,就不会被光线影响。水手们平时睡在吊床和箱子上,可他实在太胖,只能就着一条大得足以当地毯的灰羊毛毯子蜷缩在旮旯里,夜夜祈祷晚上别有太大的风浪——可船偏偏就挑夜里颠簸。他真希望自己不知道以后风浪只会越来越大。
山姆利不是唯一一个睡在地上的人。不出五步远的地方,混血剑士席地而坐,圣剑搁在膝上,剑鞘与手柄的接口处微微透出一丝白光,那本巴掌大的《圣典》则放在身旁。当初登船时,昆提诺船长甚至提议让出船长室给他和他的“女性朋友”,换取额外十枚金币,却遭到回绝。山姆利偷瞄过船长室,那里通透、干净,有一张舒适的大床,还有门和墙壁提供隐私。
船长似乎不知道安格罗究竟是谁,也可能知道但并不关心。四大王国君主虽皆由“圣子”加冕,然而圣主的影响力在各个国家却有所差异。索卡苏斯位于世界最西端,其居民大多依海为生,会唱海怪歌谣的远比会唱圣诵歌的多——但昆提诺一定不知道安格罗的“女性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卡桑卓尔·赫里斯。
不过,要是仅凭这些就得出索卡苏斯人愚钝的结论,实在有失偏颇。
那晚在海边,纵然水手提着灯,山姆利也没看出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杰卡利亚王子的女侍官,“叛变者”的女儿。一来,他没想到她会和安格罗同行——甚至同骑一匹马;二来,她的形象和他想象中实在是相去甚远——
在他不满十三岁的时候,曾有一个以黑红方格帐篷为标志的剧团在奎拉提斯停留过几个月,专门上演最经典的传说,其中自然包括“叛变者”和“晨曦之剑”的爱情故事。饰演卡珊卓·赫里斯的女演员是个出身低微但血统纯正的克尼克斯女子,黑发柔顺,眼眸明亮,身材纤细,有一副夜莺般婉转动人的歌喉。故事一向从她和安卡雷斯在战场上相遇开始,结束在她自尽的一幕。两个木头箱子代表高塔,女演员穿着一条边缘镶银线的翠绿天鹅绒长裙站在上面,双臂伸向天空,“噢,我的英雄,我的爱人,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我曾为你抛弃我的君主,我的人民,我的神灵,却不想是死亡把你给带走了……啊,没有你,我还要这该死的生命做什么呢?”每次她都声泪俱下地念完,然而一跃而下,同时像变戏法一样从柔软的腰间甩出一条红绸。她倒在戏台上时,那条红绸总是恰好落在她颈间。短暂的沉寂过后,永远是如雷的掌声。
山姆利当时太小,不会因为爱情悲剧落泪。他只知道那女演员是个大美人。见到本尊以前,他一直照着女演员勾勒卡桑卓尔·赫里斯的模样。然而那天晚上,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顶着一头凌乱无比的黑发,穿着一条连一个银子儿也不值的亚麻长裙,赤着一双冻得发紫的脚。女演员生了张迷人的心形脸,这个女人的脸却和安格罗一样线条生硬,没有半点柔美可言,而且还双眼红肿、皮肤黯淡、嘴唇泛白干裂,和妆容精致的女演员简直天差地别。噢,还有声音,她的声音好听得就像两块砂纸压在一起互相打磨一样。
刚刚上船时,船长和水手们都心照不宣地将她当成伺候剑士的女奴。山姆利无意虽揭露真相,却也记得曾从图卡那里听到过安格罗对这位同母异父姐姐的态度——然而,无论邪魔还是女奴都不会有这样的待遇:剑士不止把木箱和狮皮搭成的床让给她,还在周围的木杆上系了绳索,挂起数面毛毯和粗布,硬是在舱室里造了一个房间出来,他自己却睡在粗布另一侧,既没东西躺也没东西盖。
那些从伊西及里亚带来的陶罐里有一半塞满了风干的无花果、葡萄和椰枣,另外一半则是蜂蜜、洋葱以及腌过的羊肉。他让他姐姐每天吃得比船长还好。有时候他也会跟她一起吃,但他们两个从来没邀请过他,山姆利只能和其他水手一起就着鱼干啃硬邦邦的面饼。
他们两个甚至都不跟我说话,学士紧紧裹着毛毯委屈地想。难道安格罗费半天劲骗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帮他把三个箱子从商行送到海边?“人鱼女巫”号出海已有三天,剑士除了帮他垫付船费以外,怎么看怎么像是当他这人根本不存在。等那些索卡苏斯水手意识到这一点,就要开始嘲笑他、捉弄他了。没人喜欢行动笨拙的胖子,但所有人都喜欢看胖子出洋相,这是他的人生经验。
丝丝晨光穿透甲板,舱室开始由暗转明。天快亮了,山姆利心想,安格罗不跟我说话,我也得跟他说。他肚子里憋着一千个问题,却不知道提哪个才不会让对方转身就走。
水手们还没醒,卡桑卓尔也没动静,现在是最好的机会。经过三天三夜的观察,山姆利已经摸清了规律:安格罗从不会让他姐姐和任何水手独处超过十分钟,无论在甲板上还是船舱里。他似乎对索卡苏斯人心存戒备,却又时常和其中几个比较虔诚的一起做晨祷晚祷,完全舍弃了先前那种鞭挞后背的方式。或许他是把那根鞭子给落在伊西及里亚的什么地方了吧。
这会儿,剑士仍旧坐在粗布帘子旁边,脑袋微微垂着,一只手搁在立起的右膝上,一动不动。山姆利轻轻掀开毯子,站起来,尽量轻手轻脚地朝安格罗走过去,打算看看他有没有睡着。
对方眼睛闭着,呼吸沉稳,黑发垂下肩头,几乎和黑衣融为一体。山姆利朝其宽阔的肩膀伸出手。
安格罗忽然睁开眼,“学士。”原来他没睡。
他救了我两次,我还是怕他。山姆利咽了口唾沫,“那张字条……你留给我的那张,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你不明白,不会在这。”
“我明白你让我做什么,我想问的是,嗯……你说‘若想了解龙的秘密’,意思是你会帮我继续我的研究,对吗?”
“是。”
山姆利本以为还有一句,不料对方肯定之后便不再出声,他只好继续往下问:
“你预备怎么帮我?”
剑士的回答叫他摸不着头脑:“这艘船开往白城。”
“我知道。”
“那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山姆利追问。莫非他在耍我?“如果你指的是我老师的遗体……”
“不。你需要的东西。”
我需要的东西?
“我去过白城的图书馆,那里的藏书和奎拉提斯根本无法相比。”
“书只是文字,”安格罗轻声说,“你需要真相。”
他说真相,不是真理。山姆利不由皱眉。有真相就有欺骗,难道他是指我被前人的经验误导了吗?“弩机的确是个糟糕的主意,这我已经知道了,”用一种非常深刻的方式,“我会在白城得到新的思路?”
“如果真相能启发你的话。”
他现在就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我。山姆利读不出他的表情,却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他站在剑士面前,既郁闷又自卑。这事会跟他临阵倒戈有关吗?会和那一箱子书有关吗?那一袋埃斯洛特金币又是哪里来的?
女人的声音自帘布后传出。安格罗立即起身,从木梁上取下水袋,弯着腰递进去。他好高啊,山姆利酸酸地想,一点赘肉没有不说,还挺英俊,虽然眼睛一蓝一银古怪了点。
“说实话,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囚犯。”
剑士没做声,撇下他到下面一层的货舱去了。肯定是张罗早餐,山姆利心想。去伊西的时候还说她是恶人,离开伊西的时候就成了她的仆人——难不成卡桑卓尔给他施了法?可要是那样,怎么会叫我来?她根本不认识我啊。
正如山姆利预料的一样,果脯跟羊肉都没他的份,他的早餐仍然和水手的相同,面饼配咸鱼。早餐过后,他和前两天一样,到甲板上换换空气。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灰绿**,海风则琢磨不定,经常上午一个风向下午一个风向。迄今为止,航行还算顺利,在海上,比时时变幻的风更可怕的是完全没风。“人鱼女巫”虽有木浆,凭人力划过整个泪海也是天方夜谭。
“你好像挺喜欢看海。”昆提诺出现在他身旁。
山姆利朝船长耸耸肩,“反正也没别的可看。”
“哈哈,”索卡苏斯人笑了,“这话挺有哲学家的味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刚刚当上水手。出海曾是最让我兴奋的事情。现在我厌烦了,却改不了行。风向,潮汐,航道,这就是我懂的所有东西,不像你。你是赫罗美亚的学士,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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