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莎米恩疑惑道。
“他在这里。他就在附近,我的老师……”
哈里克吸吸鼻子,“是死人的味道。”
从城墙上传来的铃声和死亡气息。阿密洛不愿去想,却无法控制自己领会其中的含义。他甩开莎米恩的手,朝城门下跑去。两侧的房屋被他一间间甩在身后,恋人的呼喊声弥散在夜风里。他跳下木板小道,沿着叫人踩得相当硬实的沙地飞奔,将左腿的伤痛忘得干干净净。
“喂,站住!”
阿密洛回头,发现塞维克斯追了上来,两人的距离不断缩减。你不懂,我必须——可自己不能停下来解释,只能加快速度。他仰起头,宛如怪兽巨口的城门越来越近。在这巨口之上,有四根长矛伸向天空,旗帜卷成一团古怪的模样。
一根藤蔓忽然从沙子里钻出来,缠住他的右脚。阿密洛用力一挣,藤蔓立刻萎缩,变成一股黑色气雾。塞维克斯骂了一句,听起来还有好一段距离。
到了城门下,阿密洛意识到那些模样古怪的并非旗帜,而是尸体。其中一具少了头,纱袍遭夜风吹拂,无数银铃齐声作响。
他跪倒在地,气喘吁吁。不应该是这样,他为你的王国献出了生命,你却叫他……不应该是这样……
塞维克斯从后面追来。
“他不该在这里。”阿密洛说道。
“你要是不想死,你也不该在这里。”塞维克斯说,“你要是想,我现在就可以帮你。”
“你不明白。”
“我不用明白。”只听唰地一声,冰冷剑刃就抵到了他的喉咙上。“站起来,回去。”
“别伤害他!”莎米恩一路奔过来,将塞维克斯推开,紧接着发出惊呼。“那是……大祭司?”
阿密洛仰起脸,银铃光滑的外壳熠熠闪光。他闻起来像臭了的鱼,这不是他。他是诸神的传话人,是伊西的守护者,是威严,神秘,古老的一切,是古赫罗美亚人之后唯一的屠龙者……他不该被挂在这里,只有叛国者的尸体才会出现在这里。
“你们的新女王给不少人扣了罪名。”哈里克低声道,“你可以在这儿跪上一整晚,也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总有一天,我和塞维克斯会回来,你也会。到那时,我们绝不会是四个人,我向你保证。”
“我不需要你的保证,”阿密洛用一种连他自己都倍感陌生的语气回答,“我也不会回来,因为我不会走。”
“留下来你会没命的呀!”莎米恩拼命摇晃着他,“我们得马上走,现在就走!城墙上有巡逻士兵,他们会发现我们,把我们抓回去的!”
“我不能让老师这样……我必须……”阿密洛站起来,“我必须留下。”
“你听不懂人话了吗?快走呀!”她急得快要哭了,一个劲地拉扯他,“哈里克,塞维,你们帮帮我啊!”
“他想死在这就让他死好了。”塞维克斯说,“我不在乎。”
“我还有口信要传。”哈里克表示。
莎米恩一跺脚。“阿密洛不走,我也不走了。”
“不,你得跟他们离开。”阿密洛看着女孩那双漂亮的褐色眼睛,心生悲哀。我配不上这么好的东西。“蛇岛比这里更安全。”
哈里克和塞维克斯交换了一下视线,“算你还有点脑子。”前者评价。
“我先送你们上船,”他握住莎米恩的手,“等天亮之后,我再溜进城去。”
他们再度出发,远方的天空渐渐有了亮色。没人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时间每一秒都越发紧迫。这一次他和莎米恩走在前面,两个埃斯洛特人殿后。左腿的伤重新开始疼痛,阿密洛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放慢步伐。
我竟然要把她交给这两个人,竟然要让她和我分开。他觉得自己疯了,却又觉得二十年来从未如此清醒过。
莎米恩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脸蛋上挂着泪痕,嘴唇抿在一起。“你觉得我会拖累你吗?”她问。
“伊西及里亚很危险。”我不能让贝勒奈西把你的尸体挂在矛尖上。
“你一个人留下来,不是更危险吗?”
“我要回神庙去,应该还有人在那里。”
“你这笨蛋!”莎米恩骂了他一句,“贝勒奈西要是宣布大祭司是叛徒,怎么可能会放过他的学生?就算有人在那里,又能怎样?你们几个祭司、司乐和神庙卫士能做什么?能为你的老师正名吗?能杀了贝勒奈西吗?”
阿密洛攥紧拳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试试。”
“她会杀了你的!如果她还需要其他太阳神祭司的支持,如果她还在乎阿塔门神庙,她会这样对待大祭司吗?你好好想一想呀!‘风沙之子’已经三个月没有公然露过面了,他们一直在等,在等胜利者出现,然后加入胜利的一方。现在他们肯定全都是贝勒奈西的爪牙了。你难道要独自跟所有安喀西亚的仆人对抗?”
“是。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不是唯一的办法!我们一起去蛇岛,然后……”
“我不能去。”他说,“我的位置在这里,我侍奉的神在这里。”
“你说过大祭司剥夺了你的祭司袍。”
“但我仍然是阿塔门的仆人,”远东海面之上,紫与金的晨曦正一抹抹驱走黑暗。“他仍然准许我借用他的力量。否则先前在牢里,我是制造不出光来的。”
“所以……”莎米恩抽泣了一声,“在我们和太阳神之间,你选择了太阳神。”
他转头看着她。当预言兑现,我以为那就是伊西的末日,我以为除了你我一无所有,我以为我能带你离开,去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去过一种真正的生活。“无论当初我的亲生母亲是出于什么理由,她终归是把我放在了神庙的台阶上,把我交给了阿塔门,交给了侍奉他的大祭司。我是因为他才能活到现在,我是属于他的。”
“那我呢?你不属于我吗?”
阿密洛想起两人第一次在宴会上相遇,想起无数个自己悄悄溜进王宫和她幽会的夜晚,想起因此被发配蛇岛后那三年只能互通书信的时光,想起旅店狭小的房间,想起工场旁边那座山上的秋风,更想起许多美好的幻梦:那种彼此能过上一种甜蜜的、安逸的、无需躲躲藏藏的生活的梦;那种世界永远都会像他们年少时一样和平的梦;那种繁星与诸神和诸王无关,只为点亮天幕和浪漫的梦。可是,在所有美好的记忆与愿景之上如秃鹫般盘旋的,是士兵疯狂的呐喊,是倾泻而下的箭雨,是卷起海水的风暴,是魔龙展开的双翼,是贝勒奈西举起的利剑。
他别过脸,没有作答,继续朝前走,不愿看见那些他让她流的眼泪。太阳快从海面上、从地底世界升上来了,阿密洛瞥向自己紧握的拳头,光正从指缝里渗出。为什么你要给你的仆人这样的生活?如果你选了我,为何又要叫埃尔西丝把她送到我面前?你若真是诸神之王,为何要眼看你的王国,你的子民遭受这些磨难?是因为我们侍奉、献祭得还不够多?还是因为你终要败给预言中的黑暗之主?贝勒奈西的奴隶,埃斯洛特的奴隶,这就是伊西仅有的选择?这就是你的旨意?
阿密洛任由那些质问、烦躁和痛苦从心头散去。他知道阿塔门不会回答,埃尔西丝也不会回答。若并非身为祭司,他一定会觉得他们已经抛弃了所有奴仆和子民。可他们的力量在这,在他的意识里,在即将到来的黎明和身旁少女发出的令人心痛的哭泣之中。
到海港的另一头时,半个天空都已沐浴在明金、赤红与洁白的晨曦里。吃水很深的区域停着三艘船,其中两艘是打蛇岛来的贩奴船,另外一艘则是伤痕累累、搁浅在沙滩上的埃斯洛特战舰,船尾开裂,桅杆折断。一块黑底红龙的旗帜挂在船舷上,沾满血污。塞维克斯面无表情地盯着战舰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哈里克叹息一声,望向那两艘孪生兄弟般的大肚贩奴船,用埃斯兰语问了少年一句:
“劫船?”
“跑。”塞维克斯回答。
“跑?”莎米恩抹了抹眼角,“什么意思?”
仿佛刻意回应她似的,第一个伊西士兵突兀地出现在旗帜旁边,出现在微微侧翻的战舰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第二个出现在桅杆旁,第三个出现在船首,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直到密密麻麻,难以计数。其中有些手里拿着书记板和笔,有些什么也没拿,但更多的手持短剑,全副武装。一个面生的军官挤过人群,身旁跟着一个褐袍的“风沙之子”,年轻瘦削。
“该死。”哈里克轻声道。
“跑!”
塞维克斯大喊,同时拔剑一挥。数根尖刺钻出地面,浅滩眨眼间生满荆棘。那名风沙之子作了个手势,细沙立即如河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势要淹没荆棘,淹没人身。见势不妙,塞维克斯立即后退,哈里克则一把扛起两脚陷进流沙的伊西女孩。
“阿密洛!”
“我会拖住他们,”他朝莎米恩说。我爱你。“快走!”
风沙之子跃下船舷,动作灵巧得出奇。在他身后,是几十名同样灵巧的伊西士兵。第一缕阳光越过他们的肩头,落在阿密洛脸上,手上,身上。
他深深吸气,开始念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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