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寂静无声。
被关押至此前,卡桑卓尔从不知道伊西还有这样的地方。一座监牢,深入地底,没有一丝一毫光亮。埃斯洛特人自称是夜之子民,实则生活在红月紫月交替的微弱光芒中。宫殿里总是燃着火炬,蜡烛和灯台。世界阴暗,但仍有颜色,仍有变幻,仍有生机,而这里只有一成不变的黑暗。
石壁也隔绝了声音。自从押解她的伊西士兵离开,她便再也没听到过任何异于自己呼吸的动静。紧紧贴合的石墙不会说话,金属制成的牢门也不会,它们是如此坚固,即使她使出全力拍打,也不会有一丝震动。
比黑暗和寂静更难以忍受的是冰冷。伊西士兵不止卸去了那身盔甲,还剥掉了她仅有的衣物。起初她尚能坚持,随后便慢慢蜷起身子,缩进监牢角落。首先变凉的是脚,然后是手。占据了四肢之后,寒冷开始朝躯体进攻。等它渗进心脏,死亡就会降临。她抱起双腿,脑袋埋在膝上,让长发垂下来,遮住整个身体,竭尽全力阻止死神前进的步伐,即使心里并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没有任何东西指示时间,也没有任何东西用来计时。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每一秒都像永恒。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监禁,但若能选,她宁可选择那座塔楼。塔楼有月升月降,有深沉的苍穹和绵延不绝的山峦,还有死神张开的怀抱。只要爬上窗户,纵身一跃,一切就会结束。我该跳下去的,她心想,我那时就该跳下去,不该等他。
现在他永远不会来了。他的力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即使未曾眼见,心里却奇异地一清二楚。她轻轻摸一下孩子所在的位置,发现手已经开始僵硬。我永远不可能看见他知道我怀孕时的表情了,也永远不可能看见这个孩子的模样了。她不知道哪个更值得悲伤。我本该给他全世界,却只给了他破碎的梦和无尽的死亡。
我们从黑暗中诞生,她想起母亲曾这样说过。黑暗最终也把我们带走,我们所有人。生命的尽头,时间的尽头,纷争的尽头,一切皆归于黑暗。永恒的暗,永恒的冷寂。
至今为止,主宰一切是寒冷,它压抑了感觉,冻结了欲望。卡桑卓尔既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干渴。刚开始,她还会思索些事情,猜测梅丽娅等人有没有被抓,猜测那艘战舰上余下的人可曾足够机智地趁机扬帆远去,猜测哈里克、乌泽恩和其他被俘的士兵是否还活着,猜测远在蛇岛的塔罗萨·辛·塞斯勒是否还有机会重塑恶魔少年的形体。老夜司书曾说龙是一种活生生的武器,恶魔则是一种可以用魔法捕捉的意念。生命会消失,但意念不会,只会转化形态,就像冰变成水,水变成气雾……接下来,念头渐渐融化,变成一堆模糊的音容笑貌。最后,影像也被黑暗吞没。
没有任何人来审问她,也没有任何人来处决她。也许他们已经把我忘了,卡桑卓尔心想。他们知道没有杰卡利亚,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连同族人都不愿心存怜悯、不肯正眼相看的叛徒之女罢了,没有价值,没有用途。如果他们知道我怀孕了,恐怕还要剖开我的肚子,把未成形的魔龙撞死在墙上,或丢去喂狗。这么一想,一个人死在寒冷与孤寂中倒也不那么可怕了——至少我不会失去我的孩子,即使我无法给他生命。
到后来,连关于死亡的想法也都如晨雾那般消散了。外面的世界,心灵的世界,通通只剩一颗名叫虚无的星,散发出整个宇宙中最深沉的黑暗。她不再思考,不再悲伤,不再害怕,只剩下身体尚在无意识地运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死亡便更近一步。卡桑卓尔能感觉到,却不再有任何反抗的想法。黑暗在等我,孩子的父亲在等我,我的母亲也在等我。
就在她快要睡着或死去的时候,监牢上面传来一个声音。她听出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但却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位,也不像是那些伊西士兵。声音一开始很小很小,像有人在用手指那么大的木槌敲击石头似的,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规律,到最后几乎让她胆战心惊。末了,这个声音在牢门外消失,接着金属发出可怕的磨响。
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对方的呼吸声要么很微弱,要么很沉稳。她闻到一点气味,却无力去想是什么。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的肩膀。那是男人的手,而且烫得可怕。
“别碰我!”她用伊西语喊起来,“别碰我!”
那只手立即收了回去,然后递过来一样非常柔软的东西。是一条裙子,料子摸起来像是亚麻,很薄,不够耐寒,但她还是摸索着穿上了,尺寸刚好合适。随后对方又递过来一件,这次是一条斗篷,她摸不出是什么布料,只知道披起来很暖和,而且似乎很长。顷刻间,她便明白了来者是何人。
第三样东西似乎是水袋,她本不觉得渴,可一闻到红酒的气息顿觉喉咙干燥难忍,当场一饮而尽。这一点酒足够让身体暖起来,却不足以喝醉。
“我知道你是谁。”她用微弱沙哑的嗓音说道。
“伊西人不知道我来找你,”弟弟的声音比她的还轻,但很坚韧。看来无论他想要什么,在得到前,他是不会离开了。“我必须和你谈一些事,这很重要。”
卡桑卓尔抹了一下嘴角残留的酒液。“除非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问吧。”
“杰卡利亚死了,是吗?”
“是。”
他说得好像一碗热汤冷了那么不值一提。她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谁杀了他?”
“大祭司和卓曼人塞斯托特。前者已被他所杀。”
我倒宁可他死在你手里,死在圣剑“晨曦”下。
“除了我,还有谁活着?”
“侍卫队长和那天为你们领路的侍女。他们关在地牢另一头。”
“其他人呢?军官,士兵,全都死了?”
“贝勒奈西处决了他们。”安格罗回答,“包括战舰上的船员和宅邸里的女仆们。”
乌泽恩死了,梅丽娅死了,所有人都……为什么偏偏留下我和哈里克?
“阿芙洛狄亚呢?”
“我没看见她的尸体。”
“贝勒奈西只是说她死了,是吗?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声称整个事件是大祭司、军务大臣、外交大臣和你的阴谋。”
“我?”
“大臣们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阿麦尔,意在破坏埃斯洛特和伊西的结盟,杰卡利亚和伊西公主的婚约。你则串通军官和侍卫队长,出卖了你的主君。”
“荒谬!”
不,不对。她压下怒意,强迫自己思考。贝勒奈西将事实歪曲到这等程度,必然有目的所在。
“告诉我那天王宫里的情形。”
“贝勒奈西杀了阿麦尔,我杀了军务大臣。否则统领军队的不会是她。”安格罗静静说道。
“为什么你会在王宫?她让你去的?”
“这是其一。”
“其二?”
“我知道你会在。”
卡桑卓尔为之震惊。“你窃听了我们的计划?”
“不。”他说,“我知道,仅此而已。”
“你难道就不怕没有你,他们不足以应对杰卡利亚?”
“说实话,我以为他们不会成功。”弟弟说,“我也不需要他们。”
杰卡利亚死了,大话自然随便你说。“我猜贝勒奈西没抓到那蛇岛人,对吗?他逃了。”
“我不知道他的下落。”
逃走也好,被故意放走也罢,贝勒奈西想让蛇岛承受帝丽安的怒火。她若毁了蛇岛,伊西将前所未有地安全。
但我,塞维克斯,哈里克,乌泽恩……全都会被当做叛徒。没有人会为我们伸冤,没有人能让真相浮出水面。塞维克斯的背叛会让束缚他供杰卡利亚所用的塔罗萨受牵连,乌泽恩出身的那个小贵族家庭也会受到怀疑。叛徒之血,这是一旦沾上便再也洗刷不去的污名。他们将远离信任,远离理解,远离希望,更远离荣耀。
“说吧,你想谈些什么?”
弟弟似乎坐在了她旁边,因为声音不再自上方传来,而是肩膀左侧。
“我听说‘女武神’并不喜欢你。”
“如果我这样回去,她会杀了我。当年她回到诺尔安特时就想杀了我泄愤,但雷妮娅皇后赦免了我,代价是我发誓将为母亲赎罪,为杰卡利亚夺回他父亲曾允诺他的整个世界……但杰卡利亚将我从誓言中解放了,在他死去的前一天晚上。”
“当年你便是赫里斯家的最后一人?”
“我的家族早在我诞生前就已开始衰败。在索隆里斯的父亲,卓古利亚皇帝统治末期,曾有一场叛变。据说我外祖父想要推翻龙族的统治,重建夜鸦王庭,但他失败了。全族除了我母亲,无人幸免,母亲说索隆里斯赦免她,是因为她那时已怀有身孕,然而世人大多认定她被赦免是因为她出卖了自己的父亲和家族,将整个计划泄露给了那时她作为侍官所侍奉的索隆里斯皇子。也正是因此,她后来对索隆里斯的背叛才更加无法原谅。”卡桑卓尔抿嘴一笑,“等我死在这里,或死在帝丽安手上之后,世间便再无冠有赫里斯姓氏之人了。你也不可能将这血统延续下去。你父亲是凯厄尼亚人,白昼之地的种族,你就像骡子一样,不会有孩子。”
安格罗没说话。我冒犯他了,她心想,但她无法想象那张冷冰冰的脸展露愤怒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我只是希望他杀了我。事到如今,苟延残喘不过是折磨而已。
“但你会有,”弟弟轻声道,“你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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