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进去,阿芙拉就跌了一跤。她胡乱地伸出手,抓到一个摸起来像是水渠边缘的东西,借它稳住身子后,才小心地伸出一只脚。即便隔着凉鞋的鞋底,那种坚硬粗糙的感觉也很真实。密道是斜着向下延伸的,也许这不是出口。闻到水的腥味,原本在黑暗中就难以支撑的勇气险些整个垮掉。有些古老的伊西建筑会在密室和监牢里修筑专门的抛尸走道,走道尽头不是肮脏的死水池,就是连接埃塞河的地下拱廊。尸体或注定要死的人,就从那里被扔进河,供鳄鱼享用。
后方隐隐亮着火光。她在暗门附近摸索了一下,找到另一个可以将手放进去推动砖块缝隙,将暗门关闭,周围再也没有一丝光亮,手和脚变成了新的眼睛。她抓着那一排左侧墙体上凸起的石头,一点一点地往坡道下面走。虽然看不见,阿芙拉却很确定脚下的倾斜在三十五和五十之间,接近四十五度。一条向下,就会有一条向上,还会有一条用作支撑。在太阳神的圆盘从上伊西传至下伊西前,三角曾是最接近神的几何图形——既是死亡,又是重生——因而在建筑中被想方设法地加以融入。我不能回去找那条通往上面的,阿芙拉心想,那个入口一定在上层的房间,我过不去。
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这里只有令人不安的寂静,但若声音代表着老鼠、昆虫或风沙之子,兴许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好。人可真愚蠢啊,阿芙拉心想,寂静的时候想听见一点声音,却又害怕不知底细的动静。她捂住胸口,发现心脏跳得很快。纵使地下阴冷,手心仍旧渗满汗水。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她便用来想象父亲、多罗斯老师、和莎米恩,想象他们就在自己身旁,想象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直接滚落下去的石台是杰卡利亚的手臂。
她走了很久,久到产生了自己已经从凡间走向冥界的错觉。密道似乎越来越窄,越来越矮,到了她只能坐在地上、一点点往下挪的时候,又忽然宽阔起来。这样不停循环往复大约六七次之后,阿芙拉手边的石台消失了,坡道也出现了断面。她坐在边上,手紧紧拉着石台最后一截,把脚往下伸,想探探底在哪里。脚尖碰到一种清凉的东西,是水。死水,河水还是海水?有多深?里面没有东西?
阿芙拉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她深深吸气,带着一种要么从这逃走,要么在这里死去的果决,从坡道底端滑下去。水很凉,流速平缓,似乎没有任何动物。水底并非土壤,而是石板。她在及肩深的水里走着,伸出的左右手均摸不到墙壁,只能凭感觉保持直线行进。
最后,她终于摸到了前方的墙,以及扶手。她把胳膊往上伸,发现约一臂尺高的地方还有。下方也有,虽然在水里,但很结实。这不是石头。她用掌心观察,用鼻子窥视。这是金属,是铁。这不是扶手,而是梯子。
她抓住自己能抓到的最高的一根,然后抬起脚,踩住水里的那根,开始攀爬。没爬几次,她的胳膊和腿就开始发酸。太高了,她喘着粗气。为什么间隔这么高?难道这东西不是为伊西人设计的?没人解答疑问,答案也不重要。
阿芙拉爬几层就停下来歇一歇,同时默默记着数,用来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不出意外,这铁做的、嵌在墙里的梯子的高度,至少应该等于密室和神庙上层加起来。她觉得自己顶多数到六十五,但六十五过后,梯子仍然在向上蔓延。她数过七十,八十,九十……一直到一百二十七,才摸不到新的铁杆。梯子上面似乎是一个平台,也可能是一个新的房间,她小心地、用酸痛不已的四肢爬上去。
这里同样漆黑,阴冷,寂静。我离凡间还有多远?她抱住自己。方才淌水时衣服湿了,现在冷得要命,可她实在不想赤身**。
往前走吧。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迈着,两只手不停探索着前方和四周。沿着能寻到的墙壁摸了一圈之后,阿芙拉发现这是一个走廊似的地方,一个狭长的长方形。在远离铁梯的那边,墙壁的表面非常复杂,布满各种轮廓规则流畅的凹陷和沟壑,而且左右对称。
一扇巨大的门。
阿芙拉摸准位置,往后退了半步,接着用整个身子往门上撞去。
门挪动了大约一个手指宽的距离,一种橙红色的光倾泻出来。那是烛火的颜色。
第二次,她往后退了一步,第三次她则往后退了两步……每一次她都退得更远,使更多力气。肩膀,胳膊,手,胯骨,大腿,小腿,脚,全都痛的要命。她试图想象自己爱的某个人在门后等着——父亲、老师、小侍女、王子,甚至逝世多年的母亲。没力气勾勒美好的幻影,她便转而逼迫自己想象“巫师”可怕的脸就在身后,让恐惧和耻辱从血、肌肉和骨头里汲取希望无法汲取出来的余力。
砰。没有退路。砰。没有退路。砰。没有退路……
无数次撞击过后,门缝终于宽到足够阿芙拉侧着身子钻进去。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比伊西王宫大殿要宏伟数倍的厅堂,四面墙壁自成椭圆形的一体,两侧几十根荆棘簇花的菱形廊柱伸向高处,被黑暗吞噬。每根柱子之间均有一盏又高又瘦的黑色灯台,深紫色的蜡烛用一种晶石般透明、珍珠般圆润的外壳罩着。离门最近的火光是橙黄近金,她往前走,发现橙黄变成了绯红、深红,像极了杰卡利亚衣袍的那种颜色变幻。然后红色开始转紫,不出几步就变成了蓝。待她走到大厅最中央,火焰变成了一种诡异的银白,亮得耀眼。阿芙拉记得大祭司唤来的光,但那种光只是夺目。眼前的白不止亮得耀眼,还热得可怕。所幸左右两排灯台中间有足够一支军团列队行进的距离,不会让人被两座灯台给烤焦。
在她脚下,整个厅堂最宽阔的地方,深沉却不失绚烂的颜色铺开一副硕大的图画,她必须围着它绕上一整圈才能辨别其全貌:一头魔龙张开双翼,朝世界喷吐烈焰,火与鳞皆是血一般的深红。十二只黑羽乌鸦惊恐逃散,五匹青狼低下头颅,两只黑紫条纹蜘蛛奄奄一息,数不尽的山羊颅骨横野四周——乌鸦是克尼克斯,狼是苏芬洛,蜘蛛是丝洛亚,山羊则代表受前三个种族奴役的佧普拉人。阿芙拉仰起脸,银白火焰的光芒于此处将深不可测的穹顶照亮,二十头形态各异、模样可怖的魔物环绕着一个面貌藏于黑纱下的女子,画面栩栩如生。
虚空意志。她边想边呼出一口气,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繁星的具象,阿芙拉回忆起杰卡利亚曾在花园里说过的话。现在他的意志一定回到黑暗主母那里去了。
请照顾他,关怀他,不要让他孤独,更不要让他无处可去。她默默祈祷,不明白自己为何还会关心。他没爱过我,爱的是女侍官。
两旁看不见门,阿芙拉便继续朝前走。烛火的颜色再次开始变化,从银慢慢变黄,后转青绿,翠绿,墨绿。等到另一扇门扉出现在她视野里时,火焰变成了黑色,嗤嗤作响,昏暗无光。这扇门没有进来的那扇那么难开,但也费了好一番力气。
接下来是相似的走廊,走廊尽头同样有铁梯,这次却是向上的,她再次开始攀爬。伊西底下有埃斯洛特人的神殿,一定是帝丽安的杰作,毋庸置疑,至于为什么会和风沙神庙相连,阿芙拉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知为何,神殿里那些色泽各异的火焰似乎往她血液里注入了温暖和活力,她的双臂和双腿不再酸痛,裸露的肌肤也不再冰凉。
梯子尽头是某个圆形房间,一共六个出口。四个继续向上,另外两个中有一个传来海的气息。阿芙拉犹豫了一会,选择了未知程度最小的一个。离开房间后,密道狭窄起来,不过这一次没有倾斜。她每走一步,空气中的湿咸就加重一分。再后来,她听见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起初很小,像有人在用指甲挠什么东西似的,然后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密道尽头是一个岩洞,阿芙拉爬下几层宽厚得像给巨人设计的台阶。海水漫过膝盖,她却跑了起来。
我逃出来了,我逃出来了!
岩洞外阳光明媚。阿芙拉举起手遮挡太阳神的光辉,一时间又哭又笑。她看见一条埃斯洛特战舰搁浅在沙丘旁,船舱破了一个大洞,周围有许多杂乱的脚印,还有一些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在乎。比战舰稍远一点的地方,两艘大肚商船停在岸边,放下木板,几个裹着头巾和缠腰布的伊西奴隶正在三名男子的监督下将一箱箱货物运上船。那三名男子个头中等,体型强健,长相则完全一模一样,尤其是那三对卓曼人特有的绿眼。
想清楚缘由之前,她就已经蹬着破裂的凉鞋,裹着半湿的缠胸布和缠腰布,披着泛了油、沾了灰的头发,朝那三胞胎走了过去。
三人之中,有两人聚在一起说话,另一个听见她淌海水的声音,一瞥她的模样便瞪大了眼。诧异,厌恶,鄙夷,嘲弄,傲慢……从没有那个男人用这样复杂的眼神看过我。她张开干裂的嘴唇,毫无困难地讲起自幼精通的六门语言中的一种:
“我要搭船。”
卓曼人打量了阿芙拉一番,笑了。“女人,搭船是要钱的。”
她解下缠住胸口和腰际的亚麻布,任由海风将其带走。
“我把我自己卖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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