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已经看到这里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故事还没有讲完。
我没有死。
确切的说是没有死成。
我被人救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镜花，她就趴在床边，正在熟睡。
用来割腕的那个手臂被包裹了起来，即便如此依旧能隐隐感受到疼痛。
疼痛感应该是最真实的感觉了。
镜花呼吸均匀，看起来像是累坏了。
“小镜在你的床边守了三天了。”
熟悉的声音来到耳边，我勉强转过头面向床的另一边。
我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
坐在那里的是我的母亲。
她莞尔一笑：
“早上好小秋，噩梦很吓人吧，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确实是一场噩梦。”
只有在死的那一刹那才会明白，死是什么都解决不了的。
‘逃避’这个词，在那时才会深刻地印在自己的脑袋里。
“我看到你做的菜了，全都是我和小镜喜欢吃的，虽然已经冷掉了，不过味道确实不错。”
“这都是从老妈你那里学来的。”
“比我做的好吃，属于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很欣慰哦！”
老妈俏皮对我伸出大拇指。
虽然脸上也尽是疲劳，眼睛里也布满红色的血丝，但给人的感觉却清爽了很多。
“我从没想过你会自杀。”
但下一时刻，她的神情冰封下来，眼睛里是不容置否的严厉。
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神色。
“一直以来，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把你当成另一个我，比我更坚强，比我更细腻，比我更有被人爱的价值。或许是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想做那样的人，所以才会把这些优点擅自套在你的身上。”
“意思是说，我让你失望了？”
母亲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没有失望。我是不会埋怨你这样选择的。但不埋怨不等于认同，我不会认同用死亡的方式来解决事情。”
“因为老妈你说过，你说你不会自杀。”
“对啊，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自己了结自己，我没有那个权利啊。”
“没有权利？”
她伸出手，柔和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的生命不仅属于我自己，也属于你和小镜，也属于冬弥，更属于你的父亲，那我又怎么能擅自处决这个身体呢？”
“……那为什么你不肯回家呢？”
“为什么啊……”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像是叹气一样缓缓说道：
“因为我、有点软弱吧。我和小秋不一样，是一个连死都不敢的人。我一边希望用活着来惩罚自己，一边又不敢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换句话说就是个投机取巧的家伙，完全没有小秋勇敢。”
“死也是勇敢吗？”
“敢面对死亡的人，一定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同时也泛起一丝水花。
“我到现在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你父亲杀死的，但我却记得他停止呼吸倒在我脚下的时候，我有多么恐惧。那时候我已经没有思考能力了，可我依旧能感受到无尽的恐惧。若倒在地上的是我，我真的无法想象我死去的瞬间究竟会想些什么。”
“你后悔、后悔杀死父亲吗？”
“……但后悔也没有用，就算我死了，他也回不来。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健康地活着，所以我才会继续寻找‘幸福’。”
“是为了让我更幸福吗？我就是父亲的、替身？”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哪有那么高尚啊……不对，我怎么会是那么卑鄙的家伙啊……也不对，或许我就是那么卑鄙的人，不过我寻找幸福的理由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眼睛里有些许不安，这个话题还是不要继续进行下去比较好。
“老妈啊，问个问题可以吗？”
“嗯？有什么想问的？”
“老妈你是富家子女吧，为什么会嫁给那样的父亲呢？”
母亲笑了笑：
“你的父亲有很多优点，他也有自己的无奈。只是我最后没有体谅他的无奈罢了。”
这个话题还是跳过吧……我这么想到。于是我换了个问题。
“你已经可以继续画画了吗？”
“……可能还不太行。”
“那如果我陪在你的身边呢，那样的话你还能画吗？”
“……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嗯，一直。”
“不骗人？”
“当然了，老妈你也是我重要的人啊。”
“如果是那样的话……”
“我希望老妈你能继续画画，希望你可以一直幸福。就当是是为了让我幸福吧，就当是我勉强你吧，你可以继续寻找幸福吗？”
她转回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这样的我，还能拥有幸福吗？”
“当然……”
“当然可以了！”
代替我回答的是镜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醒了过来，也听到了我和母亲的对话。
她抬起头，挂着疲惫的微笑继续说道：
“您当然有继续追求幸福的权利了！”
母亲的目光还在游移，她看了镜花一眼，就立刻逃开视线，然后怯生生地说道：
“可我、可我伤害了冬弥……他是、你的父亲，你可以原谅我吗？”
镜花稍稍思考一下，然后看了看我的脸。
先是一脸凝重，随后则是绽开笑颜。
“恐怕不行吧。”
镜花如此说道：
“要让我直接原谅您，恐怕我做不到。毕竟那是我的父亲，是我最亲近的人。”
母亲的脸立刻暗淡了下来，加上疲劳和悲伤，她好像已经濒临极限了。
“但是……”
镜花立刻补充道：
“但是如果夏夜阿姨肯回家，肯和我一起照顾父亲，肯和我与秋哥一起生活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原谅你吧。”
“小镜……”
镜花站起身，伸出手牵起母亲的手。
“夏夜阿姨，这样可以吗，您可以和我一起去寻找幸福吗？”
“……我、我真的可以吗？”
“嗯，对我来说，对秋哥来说，对父亲来说，您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失去您，幸福也会残缺。”
“我、可以被原谅吗？”
“首先要看您是否原谅您自己了。”
老妈看了看我，脸上已经布满泪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但……”
她抽抽搭搭地继续说道：
“但我真的很开心，真的、真的很开心！我……”
就在这个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走进门的是几个身着黑衣的高大男子。
“大小姐，时间到了，您得回去休息了。”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礼貌地对母亲点了点头。
“你还真是不懂得观察气氛。”
母亲紧张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对不起，我们的任务是保证您的安全和健康。”
“……我知道了。”
母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目光投放在我和镜花这边。
虽然还想躲避视线，但看到镜花的笑容之后她只能鼓起勇气。
“……可以、可以给我一点儿时间吗？我知道现在这么说有些厚脸皮，但是，我希望能给我点儿时间。”
“当然可以！”
镜花元气地笑了笑：
“就请您尽情烦恼吧，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和我说吧，我会一直等着您……父亲一定也在一直等着您。”
“嗯嗯！”
老妈肯定地接连点头。
“大小姐。”
“我知道了……”
母亲无奈地走向几个黑衣人。
到达门口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对我和镜花说道：
“那、那再见，小秋和小镜，你们也要、也要注意休息。”
“收到！”
镜花顽皮地对母亲敬了个礼。
我也对母亲点了点头。
接收到我们的信号，她才陪着黑衣人离开了病房。
一阵略显温暖，又有些不安的气氛就这么从房间里消失了。
病房里只留下我与镜花。
“那么，秋、秋哥，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还好吧，除了手腕有点儿疼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请你永远记住这份疼痛，疼过一次就会不会想要疼第二次了。”
“……谨记谨记。”
然后她盯着我看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但我却不敢看她。
我低着头，只能期望她能主动和我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从镜花那发出来。
“秋哥，你应该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吧？”
“……该说什么呢，是不是该说‘辛苦了，可爱的妹妹？’”
“别想和我打马虎，现在最应该说‘对不起’吧？”
“那就对……”
“我不想听你道歉！”
“哎？这也太不讲理了。”
“哼！我才不会接受你的道歉，笨蛋秋哥！”
“那我该说些什么好啊。”
“你呀，就该……”
说着说着，镜花的笑容变成了哭泣。
“就该……”
抽泣声越来越严重，句子也没办法连接。
她扑进我的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呜哇哇的哭声响彻在整个病房里。我只能用那只还好的手抱住她，希望能安抚她。
“笨蛋！笨蛋！笨蛋秋哥！”
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呜哇哇地哭。
“要是你、真的死了的话，我该怎么办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抚她的后背。
她很温暖。
我自杀的时候也感受到这个温暖了。
真是的，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知道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不珍惜这个世界上重要东西的人，只要能死一死，大部分应该都能学会珍惜。
不过死这件事要‘量力’而行，生命之所以坚强，是因为他的拥有者强大，若是拥有者是个懦夫，那生命也会变得不堪一击吧。
要是真的死了，除了不甘和后悔以外，可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镜花哭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恢复正常。
抽搭的频率一点点变低，呼吸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她没有从我的胸前移开，侧躺在我的胸前，抱着我的身体。
“我啊，一直觉得秋哥是最坚强的人，也最尊敬这样的秋哥。”
她轻柔开口道：
“不管面对怎样的困境，都会一直微笑面对的秋哥是绝对不会选择放弃的，这就是我印象中的秋哥。”
“我的形象竟然这么高大啊。”
“嗯，一直都这么高大，所以我才会一直这么追在你的身后。你可能远比你想象中的要优秀，只是你自己看不到而已。”
“我还真没有注意到。”
“当局者迷嘛。”
她嘿嘿地笑了笑。
“可是这样的秋哥还是选择自杀了，而且差点儿就真的消失在我的眼前了。”
“还真是差点儿……”
“要真是那样，我可能也会自杀吧。”
“这话可说不得哦！”
“秋哥你可没权利说教我！”
“……无言以对。”
她‘哼’了一声，接着补充一句：
“秋哥，你是希望我怪你吗？”
“……本来是那样的，但……”
“但？”
“但就在我即将要死的时候，我突然又害怕了。”
“害怕？”
“嗯，真的很害怕，明明死之前已经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可是快要消失的时候却又重重地给了我一击，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想明白。”
“所以只能活着了吧，活着继续烦恼。”
“嗯，就像你说的。”
她再次笑了出来，声音很甜。
“秋哥，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嗯，记得。当时的镜花一直躲在伯父身后，就像一个怕人的小兔子。”
“嗯，那时候我很害怕。”
她坐起身，这才从我的胸前移开。
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那时候刚好一直照顾我的爷爷去世了，我的身边只剩下父亲了。我的母亲因为要追寻自己的梦想，也为了自己的真爱，放弃了我和父亲。所以我真的很害怕，所有我爱的人都会从我身边消失，我那时就想知道理由。”
“然后？”
“然后我就把理由归咎在你和夏夜阿姨身上了。”
“哎？”
她干咳两声，略带羞意地说道：
“就是那样嘛，因为我知道夏夜阿姨做的事情了啊，就是……秋哥父亲的事儿……所以我就觉得是夏夜阿姨伤害了爷爷，然后我的母亲也是夏夜阿姨赶走的，所以我才害怕，害怕这次她会伤害父亲。但那时候的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躲着。”
“这还真是离谱的误会啊。”
“没、没办法啊，因为那时候还小嘛，很多事情我也不是很懂啊！”
她捂着脸，想要赶快躲开。
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好状态继续说道：
“但是很快我就知道是我自己误会了。”
她目光柔和，亲切地看着我：
“让我知道自己误会的人就是秋哥哦！”
“我吗？”
她用力地点头，想让我知道她的心情。
“那时候不管我做什么，秋哥都不会怪我，会一直陪着不愿意上学的我，给我讲故事，做好吃的东西给我。最重要的是，总是对我微笑，就算是我犯错了，也会护着我，就像王子大人一样！”
“是不是美化我的形象了？”
“哪有啊，我还嫌自己说的不够呢！”
她接着说道：
“但让我彻底相信你和夏夜阿姨，是那次我离家出走的事情。”
“……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来着。”
“哎？不会是忘掉了吧？”
镜花一脸的不可置信，要是我忘了恐怕就会被她制裁了。
“咳咳，当然没忘，是你小学六年级的事情吧？”
听了我的话，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因为母亲答应过我，她说等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会帮我买一架钢琴，教我弹琴。但那时候她却不在我的身边了。我和父亲说想要去找她，但父亲告诉我母亲不会回来了，还警告我别再他面前说母亲的名字，我质问他是不是因为夏夜阿姨在，所以才不让我说，父亲也没有回答我。所以我就一个人擅自离家，想要去找母亲。”
这件事我现在还记得。
那一年我已经读高中二年级了，而且那一天就是我接受春雪告白的日子。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很难忘记。
“我放学回家之后吓了一跳呢，老妈和伯父说你不在家，在附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都已经报警了。”
“主要是怕我不小心丢了命，毕竟那时候太小了。我就想着去找母亲，想要听母亲说话，让她告诉我离开我是有别的原因。但是走的越远，我就越害怕。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大概知道母亲离开的理由了，也知道夏夜阿姨没有坏心。后悔离家的我想要回去，却刚好遇上了大暴雨，当时附近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那时候怕的要死，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嗯嗯，毕竟是小孩子嘛。”
“别总重复小孩子小孩子的，虽然那时候确实是孩子就是了……”
她扭捏的说道，随后调整语气，微闭一只眼睛，笑着补充道：
“但是秋哥来了，就在那个大暴雨里来接我了。我那时候心里想着母亲，可来到我身边的却是秋哥。你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还是雨水，你只是对我伸出手微笑地说了一句‘回家吧’。”
“……我找的很辛苦哦，想了很多你会去的地方，那些地方老妈和伯父都不太清楚。”
“是啊，因为你一直都在看着我嘛，所以才会知道我会在哪里。”
镜花的脸上满是满足的笑容。
“从那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有多傻。回家之后，那个一点儿音乐都不懂的夏夜阿姨突然说想要教我学琴。原来她来到家之后就一直自学钢琴，就是想要在我六年级的时候兑现母亲的诺言。”
“不过在这方面她实在是太笨拙了。”
“嘿嘿，但是笨拙的很可爱啊！后来我的技艺都超过她了，但她还是要强地想要一直教我。”
“然后你就改学画画了？”
镜花软软地笑了出来。
“嗯，因为夏夜阿姨的画真的很好看，我喜欢她的画。”
“我也喜欢。”
母亲的画充满了温度，只有一直和她生活的人才能发现这一点。
“我接受了夏夜阿姨，也接受了秋哥，我知道，你们都是我重要的家人。”
“谢谢。”
“我才是要说谢谢，谢谢你这么爱我！”
“毕竟是可爱的妹妹嘛。”
“妹控？”
“现在我也应该承认了。”
镜花再次深呼吸，脸上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怪罪秋哥的。我知道秋哥有多爱我，有多爱这个家。即便你说你只是为了让夏夜阿姨幸福，但你还是无条件地把爱送给了我，这就已经足以让我相信你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已经把自己所有该说的话都告诉你了，那么秋哥你也需要做出表率吧？”
“嗯？”
“瞒着我的事情，是时候和我说了吧？”
“……我说了你会信吗？”
“我不是说了嘛，我最相信你了！”
她对我伸出v字手势，微笑着等待我的后文。
说的也是，有些话一直埋在心里也没有什么用，更何况我已经快要‘死’了，也没有必要这样藏着。
被人相信是一种非常棒的感觉。
我把自己的事情都讲给镜花听。
包括母亲杀死父亲，以及当时我的处境，有关我的特殊能力，冬弥叔遇到伤害被我提前预知，还有遇上死神小姐的事都告诉了她。
不过我并没有说我会‘死’这件事。
我知道，真实当中稍稍留有谎言其实是‘爱’的一种形式。
一直说谎是不对的，一直不顾他人心情说真实也是不对的。
人就要学的狡猾一点儿。
“还真是……有些让人难以相信。”
“但这些都是真的。”
“……也对，我和夏夜阿姨就是得到那个死神小姐的消息才会回家的。”
“我猜也是。”
我之前就知道了，死神小姐是个善良的人。
镜花细细咀嚼着我的‘故事’，认真思考着。
随后她问道：
“那么也就是说秋哥你还没有解决自己的遗憾对吧？”
“是那么回事。”
“换句话说，就是没办法死了对吧？”
“……可能吧。”
我尝试了一次自杀，结果我还是回到了病床上，回到了镜花和母亲的面前。
“嗯，这样啊。”
镜花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然后……
“那就好说了！”
她颇具气势地指着我，然后笑着说道：
“那秋哥你就继续烦恼吧，因为我要不断地给秋哥创造遗憾，让你永远也没办法完成遗憾！”
“具体来说呢？”
她皱皱眉头，鼓起脸蛋。
“……还在想，不过随时都能想到，别想钻空子！我是不会让秋哥找到填补遗憾的方法的，你就尽管难受，然后一直活在我们身边吧！”
她停顿一下，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请你，一直活在我们身边吧，秋哥！”
那柔软又温和的笑容，就和曾经母亲脸上的笑一模一样。
我曾想守护住那样的笑容。
我也曾觉得那应该就是母亲心中的美好。
这一瞬间，涌上心头一股难以名状的热烈。
我以前也曾感受到过，只是时间太久了，我忘了它叫什么名字。
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记住，但姑且在心里给这个温暖的感觉起个名字好了。
没错。
这应该就是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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